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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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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清楚了。那两辆车里原本拉的是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听到监狱的枪声,特地调转回头,堵住了我们的车。”说话的,是朱先生。

春妮揉了揉脸。

朱先生心里也不好受:“你不要太自责。原来是我们的经验不足,不够果断,如果能在发现那两辆车开始,还未形成包围圈时不要犹豫,撞过去冲破封锁线逃出去,白营长也不会因我们——”

他抽了下气,没能说下去。若非为了他们的逃离争取时间,白云铠即使现身拖延倭军,也不一定会用□□跟倭国人同归于尽。

俘虏营一役,朱先生固然成功逃脱,可之前他与同伴跟倭国人对射,一颗流弹击穿他的锁骨,随后不得不打电话向报社请了事假。又因家里人来人往不方便,干脆请春妮给他安排了一处房子,躲起来安心养伤。

说到底白营长是因他而死,朱先生心底愧疚,养伤的这两天并没闲着,安排手下的人到处打探消息,现趁着春妮来探他伤情之时告知于她。

春妮低声宽慰他两句,想起当日情形,两人默默无言。

她低下头去看桌上放的报纸。

白云铠战死当日,《申报》有一名记者正好在现场拍下照片,并写了现场报道。报上一反不问国事的常态,标题上用了“壮烈殉国”“同归于尽”这类字眼,为白云铠之死作了公正的报道。

《申报》是海城报业的领头人,有他们冲锋在前,一些立场偏华人的报馆也随之作出了报道。他们的用辞虽然没有《申报》那样大胆,但也尽量客观地还原了当天的情形,间接为前些天那些倭系媒体对他泼的脏水作出了还击。

听说因为此事,这两天倭国人又掀起了查封报社的风潮。

朱先生如坐针毡,又搜罗出一个话题:“我还不知道那些俘虏们,你们是怎么安排的?”

“有一些跑散了,有一些我们已经安排他们出了城。”那天因为西线被机枪手封堵,有些西线后边的俘虏惊慌之下到处乱跑,有的冲乱了队形,走到了别的岔道,有的跟东北两线的俘虏们汇合,顺利坐上卡车,逃出了城外。

原本这事可能还会经历一些波折,但白云铠那天身上绑满了□□,他站在俘虏营门口出其不意的那一炸,不仅使得倭军伤亡惨重,还堵住了俘虏营车马和装甲车追击的路途。不止为朱先生拖延了时间,为其他两路人马的逃脱也争取了时间。

“都还顺利?”

“挺顺利的。”

朱先生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到底没再说下去。

春妮知道,他原本想接手安排一部分俘虏。这些俘虏都是经历过大小场面的老兵,如果能争取到自己的阵营,将会是不小的助力,他即使帮忙的心是真诚的,能不白帮自然还是不白帮的好。但白云铠的那一炸,让他再没有了底气开口。

春妮心里也松了口气:如果他不开口,也不用想借口拒绝他。

看他那天的行事作派,应该跟王大嘴和涂铁柱他们并不是一方人马。以涂铁柱那人的性格,到了嘴的肉肯定不会再吐出来,朱先生识趣,不再问她要人,也省了她在中间调停周旋。

至于那天跑出来的俘虏们,一共有三百多人。涂铁柱让人问了他们的意愿,不愿意再上战场的,一人给了他们两块钱,让他们自谋生路。愿意再去当兵的,他负责全程安排。

这两种选择的人中,选第一种的人很少,大部分人都听到了白云铠的那一炸,即使当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睡完一觉,拿到《申报》新鲜出炉的报纸之后,也知道他们的营长为他们作出了怎样的牺牲。

许多人当场嚎啕大哭。

这些昨天还在营地里长吁短叹,仿佛意气消磨的老兵们几乎在一夜之中便恢复了锐气。春妮离开时,他们在山下设了个小小的祭坛,请村民买来黄纸黄酒,正张罗着要祭拜老营长。

春妮这次来看朱先生,主要是给他带一些药品和生活必须品。夏风萍那边,她也想办法跟她联系上,两人对了口风。只是这几天倭国人风声鹤唳,正在搞大搜捕,夏风萍不方便来见朱先生,只能由她代劳照顾几天。

朱先生现在住的房子正是白云铠出事之前藏身的法租界公寓。法国现在是德国的傀儡政府,出于维系德国政府友谊的需要,倭国人前几天只占领了公共租界,保留了法租界的独立。

这座公寓楼中居住的大多数是外国人,电梯直达上下,而且注意隐私。只要堵好楼下印度保安的嘴,就安全得很。而知道这里的人,除了她,还活着的人就只剩下罗阿水。

而罗阿水昨天护送她去张庄之后,就告诉她,自己想留下来去前线,他不会再回海城了。

“白营长叫我转告你,每个人都会死。他是个军人,死在战场上,能够死得其所,他很高兴。你不必为他伤怀。”

春妮想起罗阿水说话的神态:“海城安全是安全,可我待在这,实在太憋闷了。以前在山上,咱们几个人合伙打鬼子,把他们耍得团团转多痛快,可现在倭国人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天天晃,我什么都做不了,心里憋闷得很。我知道妹子希望我留下来帮你,可对不住,阿哥怕阿哥留下来,迟早晚给你惹出祸来。”

这个年代就是这样,分别从来不给人留时间准备。

昨天见面还言笑晏晏的人,一觉醒来,说不定就见不到了。

春妮知道朱先生很沮丧,但她实在不是个安慰人的性格,胡乱说了两句话,给他换了遍药,借口他需要养病,告辞出了门。

学校那边已经猜出了春妮干的好事,托夏风萍转告她,事发之后,因为他们跟俘虏营,以及白营长来往过于密切,很快有人到学校来检查。他们已经告诉来检查的人,说春妮跟罗阿水拜了把子,罗阿水代父母认了她这个妹子,需要回明州禀告族老告祭祖宗,早几天便出发去了明州,要春妮先别回来。

依校长的意思,让春妮干脆一连气儿逃走,别管学校,也别管工厂了。

她理解罗阿水和校长,可这里是华国人的地盘,她绝不会逃,也不会走。若说以前她对付倭国人,更多是因为这些人坏了她的事,挡了她的道,她像处理苍蝇蚊子一样不得不拍一拍赶一赶,但白云铠死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这些倭国人不是苍蝇蚊子,他们就算是蚂蚁,数量够多够凶狠,也能拖死一只大象。她想平静地生活下去,必须像尹校长,像涂铁柱,甚至像朱先生那样,想办法将这些蚂蚁从大象身上赶下来。

租界里的一时安稳,只不过是镜花水月。

何况春妮仔细想过,前天她没有出现在战场,倭国人抓不住实证,其实无法奈她何。就像前两年连德江给她设套,让她落入伤人陷阱的那次一样,她看似危险,若好好运作一番,未必有问题。反而如果她现在不见了人影,倭国人猜疑之下,学校绝对要面对他们最猛烈的怒火。

这些能当街杀人放火的倭国人,不会跟你讲道理,不是学校可以面对的。学校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局面,以后有什么事不好说,但不能因为她而毁于一旦。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惹出来的麻烦,自己能解决的,没必要连累别人。

但按照学校给倭国人回复的借口,她还需要再藏十来天才能再次现身。

这几天她搬到了前些日子在公共租界买的另一处房子里,除了隔天去看望一次朱先生,剩下的时间一般是待在屋里。

妈妈死去之后,春妮很少再有这么悠闲到无所事事的时光,可她并不是真的悠闲。她在藏身处躺了一天,只要脑袋放空,便会想到那一天的情形。

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春妮曾经经历过无数次死亡,没有哪一次像白云铠一样,在她心里留下了那么重的痕迹。

他本来可以置身事外,即使朱先生他们被抓住惹出麻烦,事后他也可以推说自己毫不知情,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可他通过对春妮只言片语的推测,自行赶到现场,并干脆而决绝地做出了选择。

他知道自己被双城政府利用,却不以为意,危机重重之下,仍然作出了最正确,最能打击敌人的决定。

即使死,也在海城人心里种下了光明的种子。

即使这么烂的世道,这么烂的政府,也有人愿以性命开路,向世人发出战斗的呐喊。

春妮躺不下去了,她穿上衣服出了门,决定出门随便走走。

大街上,人人裹紧了衣裳,步履匆匆。

现在天色半黑,快到下午六点钟,正是海城人下班的时候。

“快点,听说这个时间是倭国人吃饭的时间,我们赶紧过去。”两个正在对话的女学生引起了春妮的注意。

她们跟春妮擦肩而过,那个穿米白色大衣的女学生将大衣半解,一只手藏在衣服里面,不知藏了什么。

春妮不觉跟过去。

她发现这两个女学生很警惕,她们护着怀里的东西,躲躲闪闪地穿过马路和里弄,走了半条街,来到一个春妮极为熟悉的地方。

俘虏营。

大街的正中是一个浅浅的坑,还有黑色的血迹未曾清理干净,这就是白云铠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痕迹。

女学生们接近那个坑,大衣中的手也抽出来,却是攥着两朵小小的雏菊。

她们在坑边轻轻放下那两朵小小的菊花,默默站了会儿。

这两朵雏菊并不孤单,在它们身边,还放着几朵□□,几枝梅花和白百合,以及数枝芒草。在女学生之前,一位穿黑风衣的先生已经伫立在了坑边。

秋风吹来,那两朵白白的雏菊花瓣在寒风中瑟瑟抖动,被风一吹,跟着那些梅花百合一起,卷到坑底,看不见了。

“那有几个华国人在纪念匪首白云铠,抓住他们!”俘虏营门口,有倭国人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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