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春妮猜测得差不多,唐宝芸根本没病。
她窝在被窝里,哼哼唧唧跟春妮说自己头疼要请假。春妮也不追问她,幸好曹明彰还有点脑子,没把她给卖了。
她问唐宝芸:“那要不要我跟阮先生说一声,好别让他担心。”
先前唐宝芸跟春妮说过,赵家人听了她爸爸的话,阮少恭打一次电话,接电话的下人骂一次,后来阮少恭就不愿意来打了。利发公司又没有电话,唐宝芸想男朋友了,只能找各种借口出门,再偷跑过来跟他私会。
“当然要,你等我给你写张便条带给他。”唐宝芸立刻坐了起来。
“对了,今天我来怎么没看到平姐?”唐宝芸写信时,春妮仿若不经意地问。
“我哪知道。”唐宝芸有些不高兴地道:“她被我姑妈叫去做事,我好长时间没看到她了。”
春妮笑:“你姑妈肯定怕平姐向着你,坏她的事。”
唐宝芸道:“这倒不至于。每回平姐来港城,姑妈总是叫她去做这做那,一整个夏天,我身边时常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
“我看你姑妈家下人也不少,怎么总会叫平姐去做事?”
“你不知道,平姐不止是我们家工人这么简单。她年轻时,据说家里也是大家,后来落了难,叫我姑妈收留在了我们家。后来我姑妈嫁人还想带她去赵家,可我姑父要到港城读博士,平姐不愿意离开海城,才留在了家里照顾我。”唐宝芸不在意地道。
…………
“顾老师,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原来赵家人也抽大烟的!”
得知要来探望唐宝芸,红妹特地穿上了最好的衣裳。但她最好的衣裳也不过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红色夏布对襟衫子,她再扎着两个丫角辫跟在一边,实在不像个来探病的客人。
春妮跟赵表哥在前边说话,引着她的仆欧自行将她领到了下仆们歇脚的地方等候。待春妮他们找过去时,小姑娘已经跟赵家的几个仆人聊得热火朝天,挥挥手让她自己先去,她随后跟过来。结果她都要走了,她才不知从哪钻了出来。
“是吗?”
对春妮漫不经心的态度有些不满,红妹嘟了嘟嘴:“顾老师,你没看见,赵家的大烟好多好多,堆得这么高,一个人哪抽得完?”
这个时候大烟比钱币还好使,有钱人会大量囤货,也不足为奇。
春妮笑了:“你在哪看的?有这么多,难不成他们家要开烟馆?”
这句话就是开玩笑了,如今华国,尤其是学界主流思想都是坚持禁烟。赵先生是大学教授,若是家里开了烟馆,他的教授还当得下去吗?何况赵太太出身名门,祖上也是大官人家,现在转行做了烟馆,脸还要不要?
“是真的!”红妹见她不信,急了:“我看见他们用箱子搬的,我爹以前抽大烟死的,箱子里边的烟膏味我隔十里地都闻得出来!”
春妮站住了,又问一遍:“你在哪看到的?”
“那边!”红妹指了个方向。
这时,两人已经走出了赵家宅子的大门。
望着徐徐关上的雕花大门,春妮果断换了一个方向,往回走去:“跟我来。”
…………
三个钟头之后
春妮两人站在丰海大厦楼下,对红妹道:“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上去。”
这一个下午又是爬山,又是□□,红妹只是个小孩子,着实累坏了,闻言揩了把汗,就要转身离去。
春妮想了想,叫住她道:“今天下午你在赵家看到的东西,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肯定不会说的,”红妹道:“顾老师,要不这信明天上班后你再送吧,现在天太晚了。”
春妮摇摇头,想起今天下午在赵家看到的那一幕……那堆满一车库的烟土,恍惚中仿佛有一条线在她脑海中启开。她现在迫切想找到阮少恭,探明他于重重迷雾中行动的真相。
现在是晚上七点多钟,大厦不少房间还亮着灯,一百多年前的社畜跟一百多年后没什么两样。
春妮上到八楼时,楼里绝大部分的房间灯都灭了,只有利发财务公司从门缝中透出幽幽黄光。
春妮走到门口,正要抬手敲门,屋里人一句话让她的手一定。
“恭仔,唐家的那个女人你到底准备怎么办,给个准话。”
“什么怎么办?”是阮少恭的声音。
“别装傻,你知道我讲什么。总不会你还幻想跟她结婚吧?”
阮少恭没说话。
那声音笑了一声:“你真的在做这个梦?装久了,你不会真的以为,你就是那个南城大学肄业的阮少恭了吧?师父忠告你一句,别以为唐家人在港城没有势力就睇小佢,这样的大小姐,跟她玩玩就得啦,不是你能碰的。结婚的话,让唐家人查你三代,发现你讲大话,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我明白的,我会好好结束这件事。”
“这就乖了。听师父的话,早抽身早好。师父在这行做过这么久,看多了因为贪心坏事的人,你资质这么好,你趁唐家人现在不敢声张,早点撤。现在局势都在我们这边,留得久了,小心阴沟里翻船。”
“好,那我地在西贡的货?”
“我已经找好了买家,他们很满意。事不过三,再做一次,我们就可以收手了。对了,你知道下次的货在哪边吗?”
“给我两天时间,我会打探出来。谁?!”
屋里人两步蹿过来打开门,然而,空荡荡的楼梯道中,只有一盏吊着的路灯在穿堂的风中慢悠悠地晃。
…………
两天过后,唐宝芸回到了丰海大厦,继续过着上班摸鱼,下班找男朋友,时不时向单身狗们撒把狗粮的甜蜜日子。她习惯了红妹的贴身跟踪,下了班有时走快一点,还会等红妹一段路。
春妮向她打听曹明彰,她气愤不消:“他竟然跟踪我!我给曹伯伯打了电话,让表哥把他撵回了海城!”
春妮:“……”
数天过后,唐宝芸又一次来跟春妮请假:“我今天想早点走。”
“阮先生有约?”
“嗯。”
“去哪玩?”
“西贡码头。”
“好,带上红妹,早点回家。”春妮意味深长道:“少吹风。”
“我知道的。”
…………
港城是全世界闻名的自由港,每天南来北往,起码有数千艘轮船从这里发出,或者途经此地。光靠格罗妮一个海港,不可能周转过来。
在英商未曾收紧海关政策之前,港城附近的海滩上时常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轮船。
最近港督派出了好几艘军舰,日夜在附近巡航打击走私,昔日船来船往的各处海滩突然空了不少。
走私跟交税是人类社会两大阵营中恒定不变的矛盾。
西贡码头再往前一些,大量的无人岛像妈祖帆船髻上的珍珠一般,散落在广阔无垠的洋面上。
王建利伏在沙滩上的一处岩缝中,像头正在产卵的海龟,身体半埋在沙堆里已经有了半个钟头。
夜晚的温度降得很快,傍晚被闷出来的汗让海风一吹,凝成了白色的盐晶,蜇得人皮肤无处不刺痛。
但王建利就像没有痛觉一样,双眼以极慢的速度眨动着,静静等待着。
他并不像身边的小弟一样,只是蹲了这一会儿,就像身上爬了蝎子一样,无处不想动。从他十五岁,从家乡跑出来混帮会开始,他已经锻炼出了足够的耐性。他知道,想办成大事,心狠在其次,耐性与眼光才是最要紧的。
就像二十二岁那年,他在江南一座小城看中了一个出身富贵的女学生,急不可耐从她手上捞些钱花。得手之后,才知道这女学生是警察局长的小姨妹。局长小姨妹被拆白党骗财骗色的消息传出来,当天气得在家要死要活,局长在黑白两道张榜,重金悬赏要他的命。
那次王建利付出肩胛骨被打穿的代价,逃出了那座城市。
自那之后,他一改往年的浮燥好斗,体重和性格都沉淀下来,在港城三虎地打拼到今日,才有了丰海大厦一间财务公司的小小成绩。
直到对岸一簇五彩烟花升空,他低喝一声:“干活了!”带着人拖出岩缝另一边的小舢板,两下推入海中,当先跃了上去。
小舢板一入水,瞬息间沿海岸线漂了上百米远。绕过半条海岸线,一条略大一些的渔船静静泊在海岛的另一边。对面的渔船上,跟上次差不多,仍是只守着两三个人。
王建利兴奋地喷出一口气:他当然知道,这两三个人和这一艘渔船只是对方接货的装备,只要他们将渔船往南划两百米,那里会有一艘来自太古的大船经过,在船只交错而过的数分钟之内,那艘渔船上的货物将会全部被钩到太古的货舱之中!
他最好在三分钟之内动手!
但王建利很有信心,这些出身官宦之家的家兵手软得很,只要他像上次一样,抢先出手镇住对方,这批货一定会手到擒来。
五分钟后……
王建利一屁股坐到鼓鼓囊囊的麻袋上,抹了把头上的汗,对正在击掌相庆的伙计们道:“都收收德性,快点先回去。”
英国人再严管下去,这一带将会越来越不安全。
就在这时,一声“王老板,这就要走了?”炸得他跳起来:“是谁?”
一条漆黑的小船从暗影中划了出来,船头上,站着个一身黑衣,正笑吟吟看着他的小姑娘,小姑娘手上端着一只驳壳枪。
这个小姑娘她认识,是唐家大小姐的朋友,跟他那间财务公司都在丰海大厦。这些天有她在,唐家大小姐才有机会跟他的徒弟少恭经常出门。这小姑娘身边带的人他也听说过,不知从哪调理出来的精兵悍将,这段日子狠崩了几个老家伙的牙。
只她身边人狠归狠,却从不仗势欺凌弱小,还常常会扶危济困,在码头附近一带的口碑很好。
王建利心里有了数,面上笑道:“顾小姐是唐家请来的?”
春妮笑而不语,拍拍手,身后暗影中又驶出两条同样漆黑的小船。
王建利只好继续试探:“道上的规矩,货到了我手上就是我的东西。除非您给个合适的价钱。不然——”
春妮手指一动,“咔嚓”,驳壳枪上了膛:“王老板,你最好别动。”
王建利声音有些不稳了:“顾小姐,我们这最多算黑吃黑,郑一嫂再世都管不了。你不过是唐家的外人,何必插手这种事?”
“啪”,□□响了!
王建利激灵一下,闭上了眼睛,听见耳边“啊”地惨叫,睁眼一看,才知道中枪的,是他身边那个在偷偷摸枪的大徒弟。
他终于忍不住,双膝一弯,颤声道:“顾小姐,你不知道,这一船货全部是从印度来的公班土,最好的大烟膏。唐家人偷偷在贩大烟卖,不是个好东西,你侠义心肠,可别帮错了人!”
春妮“哈”地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