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以来,海城教育界数度遭遇倭国人打压拉拢,为了早日施行奴化教育,但凡有些名望的学问家教育家,无人不被76号那几条恶犬骚扰过。除非实在被家室拖累走不了,大部分如张常几位先生那样,早早就悄悄撤到了外地。而教育界跟文化界一向联系紧密,教育界的人跑了,文化界至少失去了半壁江山。
倭国人向来重视文化管控,若非如今位于南城的华国汉奸政府即将成立,在大汉奸王季新的号召下,总算招纳了不少闻风而降的软骨头,使得海城这边压力稍减,这场义卖会也是办不起来的。
像这样规模的义卖会,自抗战后,海城已是有两年多没有再举办过。纵然如此,来的人也只是将座位堪堪坐满。表面繁华终究是虚的,一场义卖会便将海城这空中楼阁般的盛世打出原形。
江致清跟方校长叹息:“海城局势一日比一日败坏,我的那些老朋友们,还活着的,都离散在各地。不然,周老先生的义卖会,哪里至于冷清至此?”
然而,话音未落,一群穿着各异,十七八岁的孩子涌入会场,你唤我哥哥,我叫你妹妹,没一会儿把拍卖会剩下的几个角角落落的座位全部占满不说,还余下十几号人,都站在过道上,硬是站出了“摩肩接踵”“指插不进”的效果。
江致清一顿,果然看见学校那位大名鼎鼎的小顾老师在人群中跟为首的男孩子打了个眼色。
他一颗心马上定了下来。
听说此次义卖会,周老先生会同几位朋友,准备了大小共六七十幅拍品。江致清跟周老先生是朋友,担心卖不了这么多拍品,老先生下不了台,他私下里叫了好几个人,打算看情况不对,自己多出些钱,不能叫老先生一大把年纪,还丢这样的面子。
江致清坐下来,身边不时有人来跟他打招呼。说话的间隙,姓顾的小姑娘身影在那十几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男孩子中间穿梭,看那模样,似乎是在向他们叮嘱什么。
不一会儿,满场都是那几个男孩大声的交谈:“一会儿都不许乱说话,周老先生都多少年没卖过字画了?咱们可得好好开开眼,等回去家里人问起来,也好跟人多显摆两句。”
“就是,都记得庄重些。像周先生这样的大家,平时到哪看得到人家的真迹?哪怕买不起,坐在这好好欣赏也是福分。”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江致清低声感叹。
若是这小姑娘怕义卖会卖不好,让这些明显是学生的男孩子当托来炒热气氛,或许有一些效果。但义卖会未免将会沦落到跟其他展会差不多的格调,都是邀买邀卖,无非是一个明,一个暗罢了。有他们开场前这几句话,其他人多少要以这几个男孩子为参照,不至于做出多失礼的行为。
如此,人的心态一端正,再对待义卖会,就不会再单纯以为是参加一场不过是变相掏钱的活动,而是抱着欣赏艺术,而且还是看一次少一次的那种心态来,从内心深处,就要珍惜许多。无形之中,拍品的价值在他们心中便上升了许多。
想来她是看这次来义卖会的人,有很多都是无甚底蕴,凭借海城内外不通,因为倒买倒卖而暴发的那群人,生怕他们打乱了义卖会的节奏,提前开始了控场。
听说这小姑娘转过年才虚岁十五,果真是后生可畏。婉玉翻过年来,都十七了吧?也不知有没有人家的一半?
对了,以后可以叫婉玉跟她多来往。
若是邀她来船行做事,该给个什么职位合适……年轻位高,还真有些不好安置。年纪大了,总是容易跑神……
既然是周景山老先生组织发起的义卖会,自然要以他老人家的作品为主。
义卖会以周老先生书写的四字条幅作为开场,其后是孙允祥先生为义卖会专门画的《学府童子嬉游图》,再后是……
大概是天生没有艺术细胞,春妮其实看不出这些书画好在哪,卖点在哪。她关注更多的,是那些来加拍卖会的人。有哪些人是真心想买,有哪些人不过是闻风而动,想借义卖会的名头结交人脉,达成自己的目的。还有哪些人不过是闲人凑热闹,纯起哄来的。
第一种人么,不需要春妮刻意经营,遇到想买的东西,他们自然会出手。第三种人么,春妮让李德三带着人,从其衣饰神态在侧旁观察,若是颇有家底又好面子,那不好意思了,既然来了,就别想空手走。
她自己重点关注的,是第二种人。既然想结交人脉,不出点血岂不是白费了他们这番钻营?
至于江致清这些社会名流,由方校长从头到尾亲自陪同坐在最前面最好的位置。他们这些有钱有名望的大商人,既然来了,多少都会拍个一两件,不令各方感到失礼,用不着她来操心。
因为请来了江致清,这位如今是公共租界华董第一人,其在海城商界及政界的影响力也不言而喻。就是冲着他来,这场拍卖会的规格也不会低。
因而,拍卖会从一开始,气氛就被带动得很热。
周景山写着“鸿鹄飞腾”的四字条幅很快被以一百八十块大洋的价格拍了下来,孙允祥先生的画也卖了一百五十块大洋。
一百来块钱看上去不多,但书画作品向来是尊死人轻生人,一副书画,多则数月,短则一两个钟头便能创作出来。转手就卖好这么些钱,其实已是相当不错的价钱。
从华国有数的书画家们,几乎没有人可以只靠写字画画养活自己来看,若非今天有周老先生的名声,加上江致清压场,这些拍品的成交价格至少还要再打两成下来。
再有李德三带着那些四散而坐的学生们,他们每每趁冷场之际帮着吆喝两句炒一炒气氛,总有一些兜里不差钱的主脑子一热跟着叫价买上一两幅。
按照春妮的经验,她重点关照的第二种人特征很明显。这种人穿着打扮华贵是必然的。再者,他们的目光必然多数流连在人,而非拍品之上。
其三,这些人若是出手,必然是跟风而起,随口叫价,自己并没有特殊偏好,借作品的热度为自己贴金,自然是出价高方显诚意。如果因为拍品竞价者多,自己“扼腕痛失”,正好不必付出一文钱,也不必丢面子。若是他们想结交的人有心仪之物,倒是可以拍下来借花献佛。
照此三条经验一筛,几轮叫卖下去,春妮很快找出了不少人。
其间,她的目光时不时掠过第一排贵宾席,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照道理,能坐上这场义拍会前两排贵宾席上的人都是非富即贵,就是不为了让旁人看扁,也至少也要出手个一两次才好意思继续坐在这。
事实也正如春妮预料,到了义拍会的中后程,贵宾席上绝大部分人都至少有了一两年拍品,除了一个人。
付鸿民。
他叫价的次数不少,可到现在为止,就是没有买下一件。
这绝不正常,就方校长跟他打交道的次数来说,这位前教育部长岂止是不差钱,简直可说是挥金如土。
你以为他给学校随手捐出一千块钱够豪气了吧?其实私下里,春妮他们都戏称,这位前部长怕是浑身长满了肾。
因为方校长说,他跟付鸿民见面数次,次次他身边陪侍的女人都不一样。这些女人中,起码有五六个被他花钱养在小公馆里。这么些女人,光是做衣裳买首饰都是一笔惊人的支出,更不论他还听说,付鸿民时常做东请人去听戏吃席,算下来,一个月几千的花销都是小意思。
最近付鸿民因为卖字帖的事,在文化界的名声稍微变好了那么一点,被邀请参加了一些文化界聚会。这些聚会有时也会交换买卖一些绝版书籍,他时有出手,并不小气。
可为什么偏偏在周景山主办的义卖会上,他掉了链子,迟迟不出手?
付鸿民此人,除了脸皮厚好色,其实城府没有多深。春妮观其今日所行,他的作风,跟她总结的第二种人很像。
譬如,义卖会途中,他频频去看贵宾席中另一人,甚至不惜越过坐在中间的江致清,伸着脖子几次同一个叫陈济的人说话。
贵宾席的人春妮都是下过功夫了解的,她知道,陈济是海西人,跟春妮的父亲一样,家中世代经营茶园,因而,他在海城有一间大茶行。海西茶业多数出口外洋,在海外享有极高的名声,他们家乡种植的正山小种红茶更是远销西欧,已有几代。
论起财富,陈济可能颇有身家,但厅中不乏巨富。他若真的只是空有钱财,为什么会频频受到付鸿民的关注?
应该是自己遗漏了哪里。
春妮暗自思索,回过神来,发现付鸿民忽然站了起来,正牵着袍角往外走去。
春妮心中一动,随之跟了出去。
此时人多数集中在拍卖厅中,她很轻易跟上了付鸿民。
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后跟了人,而是走到门厅的转角处,跟一个人穿青色短褂,仆欧打扮的青年男子碰了面。
春妮听见他埋怨那个人:“怎么现在才到?再迟些,义卖会该结束了。”
那人道:“老爷,我今天一早就去了银行那边等待兑款。巴黎那边大停电,电汇迟了几小时,刚到帐我就赶紧给您送了过来。”
“这次到了多少钱?”
“二十万法郎,给您兑了一万现大洋,您看够不够用?”
二十万法郎,这相当于近二十五万现大洋!
还有,他说的这次……
付鸿民做的什么生意,竟然一次能坐收二十五万现大洋?!
他什么时候跟法国人扯上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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