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春妮先独自去了张庄探路。
那个地方果然如孟叔所说,位置相当偏僻。
春妮拿她的山地自行车作弊,也找了几乎一整天,走错好几回路,在路人的指点下,才找到正确的位置。
听她说是打渔的孟叔介绍来的,村子里的人才热情起来:“是周翠家的男人哪,晓得晓得,那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完了又带春妮去看货:乌突突的煤渣就堆放在一个山洞里。
村民跟她解释说:“不敢放在外头,怕山上土匪来抢。”
春妮顺着他手指去看林子,配合地压低声音:“有土匪啊?那他们凶不凶?”
“姑娘你莫怕,他们没干啥坏事,不祸害我们乡邻,就是有时候打打枪,有点吓人。”可能以为她吓到了,村民忙往回找补。
春妮往山上看了看,那山说起来是山,其实比土坡高不了多少,山中分布着几丛黑松和毛竹。这点小山,就算是藏的有土匪,杀伤力也有限。
她没再管那山,又问起煤矿的情况。这村民就谨慎很多了,转着眼珠道:“这我也说不清楚啊,你问这个干嘛叻?”
还是挺警惕的。
春妮道:“我也怕我们要的东西你们拿不出来,想先看到矿,让我心里有个数。”
“指定能拿出来,就是我们不用,也保证给你们先弄出来。姑娘,你真要四百担?”这年月,一担指的是一百斤,四百担是四万斤,合计二十吨。
“那我还能骗你不成?不过我先说好了,我要煤球,你们这些才挖出来没处理过的煤渣,我拿回去也用不了。”
“应该的应该的,我们保准给你都弄成煤球筛出来。”
最后,村民找来村长,春妮给了五块大洋当定金,挑了两担煤球先带回去给校长看货。两边约定好五天后到陈庄十里外的苇荡子取货,便先行离开。
不是春妮不想直接开车来取货,就像王老师说的那样,车子目标大是其一,再者,张庄有煤这个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学校现在不比以前,明晃晃就有个山下友幸扎在眼皮子底下呢。暗地里,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再有个郑经理咬你一口。
等走到四下无人处,春妮将煤球放进空间,拿出自行车,跟踩风火轮似的,赶紧往城里赶。
这个村子真不是一般的难走,这个年代也没有那么多路,难怪倭国人懒得过来。
如此,回到学校,又等了四天,第五天的上午,春妮跟校长打了声招呼,带上李铁柱他们几个壮小伙,将卡车开出了学校。
现在学校不需要做凉席,运玩具的话,装不了一卡车这么多,卡车租给外面的人拉货,也是一笔收入。
学校不想专门请个司机,正好春妮会开车,在暑假订制配件的时候,她还考了个驾照。她闲时教教几个学生,等卡车牌照上完,司机也培养出来了。学生们学完去工部局考个试,拿了驾照就能上路。
车子开到春妮上次偷偷组装破竹机配件的小山坡边缘,春妮招呼几个学生带着笸箩挑筐下了车,将卡车稍作掩饰,以山峰为掩护,挡好卡车牌号,留下两个学生照应警戒,带着其他人往芦苇荡走。
对方防着她,她也防着对方。万一被他们记下卡车牌号,自己不是被顺藤摸瓜了吗?
再有,这次交易额不低,她也得防个万一,遇上有人起心黑吃黑。
路上,她跟学生们重申规矩,要求他们出门在外,一律叫她为姐,不准问东问西,尤其不准透露他们是学生的事。
这些学生,像李铁柱,蒋四成他们,都是在上次学校的危机中经受过考验的学生。否则,春妮宁愿自己一个人多跑几趟,也不敢放心拉他们出来。何况她也不可能一个人干尽所有危险的事,总得有可靠的人分担一二。
到了芦苇荡,张庄的人已经到了。估计他们村一多半的壮劳力都出动了,有挑担子的,有背背筐的,还有赶牛车驴车的,一总儿算下来,合计有个七八吨的样子。
估计他们村这几天加班加点地在干。
这些煤比不上倭国人用的上好黑煤,但也不错,关键是便宜啊。去年她在皇协军那偷煤卖,合计下来,不到一毛钱一公斤,已经是捡了老大的便宜。而现在这么多煤,村长也才收了他们五百块大洋,一公斤才六分多钱,真的是便宜大发了。
可惜他们还得想办法找人运回租界,这路上的损耗和人力支出又是不小的一笔钱。
另外一边,张庄的村民们很高兴,有了这笔钱,村子里的人家,也能有钱买个布啊朵的,过年沾点荤腥了。人家来买煤的小姑娘也不含糊,都结的白花花,吹起来叮叮响的现大洋呢。
钱财到手,村长这回看春妮越发顺眼,听她说要借牛车驴车拉煤,二话不说,脖子往后一仰,扯着嗓子叫人:“大嘴,栓子,你们来帮着码煤,缩在后头干啥呢?”
春妮这会儿心情也不错,听见“大嘴”这个名字,她还想,自己到海城来前,好像就有个溃散的政府军就叫王大嘴吧,也不知道他们跟着涂铁柱回家乡后怎么样了。
然后,她就看见了——
“王大嘴,你怎么在这?!”
王大嘴也很惊讶的样子:“小顾妹子,咋是你啊?你说,这咱俩竟然有这缘份,这辈子还能再见一面!”
不对……
春妮往后退了两步,作了个阻止的动作:“你先别过来,你不是跟涂铁柱到北边他家乡去了吗?怎么跑这来了?”
就算他不跟涂铁柱走,回到家乡,那也不该在这啊!
王大嘴呵呵笑:“这……叫我一句两句的咋说得清楚?那不是去年涂老大家乡发了旱灾,收不起粮食,我们几个瞅着过不去了,听说南边这日子比北边好过,就想来碰碰运气,本来也是想着,能不能去海城再见到你跟夏妹子。”
“那你碰运气碰到海城张庄去了?”还一碰好几千里。
“嘿嘿,那不是我在这娶了个婆娘吗?就把家安下了。”他又问春妮:“小顾妹子,你现在在哪做事?哎哟喂,你现在老威风了,带着这么多小伙子走在前头,不主动招呼俺,俺都认不出来。”
春妮问他:“涂老大呢?这回怎么没见他出来?”
“他留在了河西。我叔,保全,你还记得不?他也在村上,这回没跟出来。是吧村长?”王大嘴看出春妮还是不太信任他,拉着村长为他作证。
村长紧张地笑了笑:“是啊,咱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哪。这次知道姑娘跟大嘴认识,我下回再给你算便宜点。”
“姐,咱得弄快点,都要到下午了。”李德三看出春妮不太想聊天,打断了王大嘴的问话。
春妮便顺势结束话题:“有什么事,咱往后再聊吧。”
说着,留下一个人看着煤球,招呼剩下的几个学生往山坡后头的卡车运煤。
七八吨煤还没填到一辆卡车的一半,十来个小伙子又绕到山边,一齐动手砍了几株毛竹盖到那车煤上,看着天将擦黑,把带出来的干粮都吃了,天色黑尽了,才招呼一声挤上车,由春妮慢吞吞开着,绕到苏河的最边缘远远熄了火,慢慢等待着。
远处的租界灯火通明,依稀可以听见汽笛的呜鸣声。而苏河这边黑悄悄的,脚下静静淌着的河水跟条黑带子似的,平铺在河沿底下,几乎没有声音。
这个地方已近海城市区,对面就是公共租界,离严广福所在的仓库不过百米之遥。前几天,那些夜里跑单帮的人几乎吵得春妮睡不着觉。而之所以现在这样安静,是因为就在前天,倭国人夜里巡察打死了两个跑单帮贩粮食的男人,尸体挂在他们这边的铁丝网上,还没有臭。
但这里前两天才死过人,一般人短时间不会再来,方便他们运货。
春妮望了眼铁丝网上的尸体,沉声道:“现在后悔,返回市区还来得及,我也不会怪你们,只当你们没来过。你们回了学校,还是好好的学生。”
没人吱声。
最后,是李铁柱笑了一声:“顾老师别说傻话了,咱在学校不是说得好好的?啥事都叫你一个人担着,俺们这十几条汉子成什么了?反正我来了,肯定不会走。吃枪子咱也认了,咱就是倒霉,没那个命,怨不着旁人。”
“我也是。”
“我跟铁柱哥一样。”
“俺四舅也在夜里跑单帮,俺觉着俺不比俺四舅差。”
“……”
春妮欣慰地笑了笑,经过一次次的历练,这些孩子中,总算有能用的了。
这时,对面一处点燃一只红灯笼,灯笼的光斑投在黑色的水面上,划出个波浪型的光斑,很快又灭了。
是李德三,他一早被春妮留在市区,帮着安排对面接应的人,现在他也准备好了。
“好,都跟我来,动作快点。”春妮精神一振,挑起一担煤,走到岸前打了个唿哨,一艘乌篷船从对面划过来,她拿钢钳将刚修补好的铁丝网重新撕开一个洞,当先一步跃下了船。
苏河不是啥大河,乌篷船两槁头一撑,就到了对岸。
船夫是干老了事的人,还有闲心问他们打听:“你们在哪弄的煤?这么多,该不是从开滦弄来的吧?”海城的煤几乎都来自开滦煤矿,但在全面抗战之前,就被倭国人占领了。
现在城里的煤涨到四毛一斤的天价,这一担煤,就是四十块钱。
他们运来的煤,市价至少价值一万块,太惹人眼馋了,连船夫都不顾行规,开始问东问西地惹人嫌。
几个学生都不作声,春妮暗自戒备:“划你的船,不该问的别问。”
“你——”船夫瞪起眼睛,待看见黑洞洞的枪口,方脖子一缩,闭了嘴。
小船穿梭来回,很快一车煤被安全地运送到了对岸。
春妮舒了口气,这边李德三叫来接应的人不少。她准备让船夫撑回对岸,跟着卡车回租界。
但就在这时,她耳边忽然收集到一队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顿时脸色一变,一把夺过槁头撑回对面跳上了岸。
“快走,倭国巡逻兵来了!”
她丢下这句话,向卡车的方向狂奔过去。
与此同时,白色的手电筒向河面扫射过来。
船夫低咒一声,矮下身子,在倭国人发现之前,赶紧将船又撑回去,缩在了一片阴影之中。苏河以中线为界,但倭国人可不管,只要发现这里夜里有人,绝对会开枪。
平静的水面荡起阵阵余波,而卡车开动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李铁柱几人趴在对岸等了又等,听见对面倭国人叭叭放了几枪,很快去远了。
“咱们先回吧,小顾老师肯定会没事的。”
李铁柱站了起来,望着身边的这些兄弟:“大家今天都看见了,倭国人很狡猾,随时都有可能抓到咱们。现在小顾老师不在这,我代她再问一声,还有没有想退出的?”
仍然没人答话。
沉默给了李铁柱最好的回答,他笑了笑,往汽车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说到抗日队伍的事。其实初期的抗日队伍挺复杂的,有一些是当地大户组织队伍自行抵抗,这种可能乡邻之间的联系紧密一些,不好下狠手。但也不一定,还是看人看地方。惨的应该说更多,我记得河北还是哪,有个县长拉起队伍跑到山上全家抗日,汉奸抓他妈威胁他下山,他妈妈硬是一头撞死了
还有一些主要由被打散队伍的溃军组成,他们不甘心国民党不抵抗,自愿留下来继续作战,类似于东北抗联。这种没有本土关系的,可能汉奸碰上,就不跟你讲情面,先抓来立功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