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乘坐的这条船客货兼运,客舱在前,后边还拖着一条运货的驳船。王国柱说,这样的船都是以运货为主,乘客的舒适性并不在其考虑之中。
因而前面的客舱不分男女,通通只设板凳硬座。若有货物押运,都在后边那条驳船的甲板上放着,货主可以免票分到一个床铺。条件比之春妮来时乘坐的太古专线自然远远不如,当然,票价也是天上地下。
难怪易老板说,海上跑船的女人少。若大多数船上都是这个条件,哪个女人敢走这条路?
看在她是这条船唯一女货主的份上,易老板将自己每次押船,在船长室旁边专门辟出来休息的小舱房让出来。但那舱房明显是一个小杂物房,里头没有窗,只放得下一条行军床,人进去不多会儿,就被闷出一身的汗。
一条蒸汽船拖一条驳船,沿途还要上货下货,速度不可能快。易老板说,他们一般走得最快,也要七天才能抵达海城,运气不好,十天以上也有可能。
今天船上有鲜货,不可能走长线,因此只到海西首府丰州就返航,到丰州的话,三天就可以抵达。
像王国柱的家乡羊城就是大港,每回易老板至少要在这里待两个小时上货下货。
借这点时间,春妮被王国柱带去他家认了门。
他家五代同堂,是当地很有名的一个大家庭,据说太曾祖那一代曾经做过大海盗,后来被朝廷招安,上岸当了个把总,慢慢开枝散叶,如今王家子子孙孙加起来,起码有百数人之多。
粤省人重视家族,王家五代人都住在城中一个砖木结构的大宅子中,仅仅从弄堂外经过,就有不下十个人跟王国柱打招呼:“阿柱回来啦,这一趟赚到什么啦?”
“呢件系新衫?真发财啦?”
“仲有这么多女仔?你改行当人蛇啦?”
“柱仔,你不能再赔钱啦。你阿妈每天盼你出息,你老豆还躺在病床上等你药钱,知唔知啦?”
王国柱尴尬地赔着笑,对春妮道:“我们家的人一向很热情,小顾姐,你别见怪。”
春妮很新奇,她两辈子唯一见过的大户人家就是王地主家。可王地主家里院子宽敞得能跑马,不像王家,王国柱跟他爹妈兄弟,一家五口人挤在两间小屋里,他还得靠贩袜子谋生养家。
说是大户人家,也太接地气了,完全感受不出来什么。
“你家这么有钱,怎么还要跟我一样去港岛搏命?”
王国柱叹:“这说来话长啦。我们家大业大,人也多,有钱的是主枝,我们家也是穷人。总之一句话,每回我跟着大家出去,大家都要亏钱,时间久了,谁也不愿意带我,我只能一个人去啦。”
王国柱告诉春妮,其实这栋房子里除了嫡枝,有点钱的人家平时都不在这边住,住在这里的,跟他们家差不多,买不起新房子。
“我老豆讲,祖宗保佑,有片瓦遮身,不能强求太多。”他倒是很乐观。
到了地方,又将他家里人介绍给春妮认识,因为春妮还要赶船,王国柱代她挡下他爹妈的热情招待,拉着她说要去饮茶。
他爹妈听王国柱说,春妮在港城请他做事,又是好一阵热情招待。要不是他爹躺在病床上起不来,恐怕一大家子都要送出来。
春妮可算信了王国柱说的,他热情过度的毛病是从他爹那继承来的了。
至于那么些姑娘,王国柱让她们都站在了街外头,估计是怕爹妈着急,回去的时候也没提。这会儿叫他领着,准备一起去茶楼。
看他穷的那个样,估计这顿茶只能春妮吃着,她们看着,春妮赶忙止住他,出了点钱,让她们在外边的茶摊上坐下,一人点了碗云吞面,让她们慢慢吃着,跟王国柱进了茶楼。
在港城这些天,一件事接一件事发生,一直忙得透不过气,春妮根本没心思吃好吃的。这会儿坐下来,虾饺,萝卜糕,豉汁凤爪,再加一碗蒸得酥烂的排骨饭,虾饺鲜滑,萝卜糕清甜,豉汁凤爪咸香有嚼劲……
春妮抹抹嘴,满足地叹气:人生在世,忙忙碌碌地,不就是为了这碗安乐茶饭吗?这才是生活,这才是享受啊!
可惜这个年代,欢乐少苦痛多,供她吃一碗安乐饭的时间太少了。
就像现在,她从茶楼往下看了眼,对王国柱道:“快让那几个姑娘藏好,有倭国人过来了。”
三分钟前,这条街还是人声鼎沸,行人如织。这些闯进来的倭国人就像电脑画图软件的擦除键似的,不到一分钟,行人们躲的躲,藏的藏,没一会儿,一整条街干干净净,连片树叶子都不剩。
王国柱顾不上答应,飞奔下了楼。
春妮吃完最后一口虾饺,出茶楼时,王国柱已经等在了门口。
“不用送我了,快去安置那几个姑娘。”春妮顿了顿,道:“等我回了海城再给你信儿。”
王国柱终于听到想听的,开心地笑出来:“好吔,我在家等小顾姐消息。”
看他这么开心,春妮忍不住道:“要是我真需要你再到港城去,你真不怕被那些黑帮认出来?”
王国柱脸上一垮,垂头丧气道:“有乜办法?要食饭,要养家的啦。我们家有几个兄弟在港城那混的还行,大不了我拉下脸去求人说和说和,保命还是冇问题哒,毕竟冇人真的看到我干了咩事情。”说到最后,去瞪旁边的孝姑:“你这婆娘,以后好好待在大屋伺候公婆,记得莫出门,明唔明?”
孝姑站在他身后,又变成了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姑娘,嚅嚅点头:“明,明!”
回到码头没多久,船就开了。
因为小舱房条件太差,这一次出行,除了晚上睡觉,春妮每个白天都长时间停留在甲板上,有时听水手们说话,有时跟货主们聊天,倒是知道了不少有关这条海岸线的事。
从港城到海城的这一路,真正不安全的地界要从粤西开始,到南江东部温南结束。春妮选择从港城到丰州这段路乘坐货船,也是因为除开港城到羊城,接下来的行程中,海盗众多,各方势力交错,最是凶险。她既然将易老板作为物流的合作人选,自然也要称量称量他在这段路上的表现。
因为粤西到海西地区多山,自从百多年前战乱开始,山上就开始盘踞着大大小小的土匪。有的土匪纵横山里,为祸乡邻,有的土匪邻近海岸线,靠水吃水,便靠劫掠客船为生。
一般海匪装备有限,主要不是差在船,而是行船用的煤炭,机油等能源。一窝海匪里有一条能运行的蒸汽船,已经是很成气候了。
春妮之所以来时一路无风无波地抵达港城,除了因为太古的船全部是钢铁大船不好打,再有就是它沿途不靠岸,一路都在大洋中航行,海盗们的装备跟不上,想劫掠这样的船只很难。
还有一些运货的船主,若是遇到落单的小商船,分分钟也会化为盗匪来个黑吃黑。遇上手辣一些的,整船人去,一个活口也剩不下来。
难怪太古有底气跟方校长保证她的安全,还卖得这么贵。真的是贵有贵的道理。
当然也不是所有洋船都这么安全,春妮在去温南之前,方校长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怡和洋行的一艘商船被江匪击沉,所有货物被劫掠一空。
这次有懂行的水客就跟春妮说,江匪们才不会费大力气去劫洋行的船,肯定是他们主事人有哪里做得不周到,引来人报复。在海上走船,看的不是人本事多大,而是懂不懂规矩,知道对谁该客气,对谁该硬气,对谁就该上家伙直接拼。
江上洋船出事算大新闻,海上洋人不懂规矩,导致洋船出事的其实更多。以前还曾发生过粤省海盗跟英国海军打水战,击沉其军舰这种事,导致洋人逼令前朝政府剿匪,却几次不了了之。以前这一片有政府的约束还好一点,现在嘛,政府都自身难保,谁来管?
春妮在坐船的第一天晚上就遇上了一伙海匪。
当时她在船舱里休息,突然感觉到甲板猛地抖动起来,一门之隔,船上的水手们不知什么时候集中在船头,吼声震天。
春妮赶紧披衣起身,只见船头处灯火大亮,数十名水手手中操着船桨,船桨“夺夺”顿地声中,船长的号令穿透号领,领着众人一声松,一声紧地喊:“天光明,人三众,海鬼退。海~鬼~退~~~”
等春妮冲到驳船,跑到自家货柜前查看货物时,前头的号令已收,水手们放声欢呼起来。
“走了走了,海鬼走了。”她旁边不远处,有海商笑了出来。
“这位伯伯,那些海——”话到嘴边,她赶紧打了个顿儿:“那些海鬼真的退了吗?”
粤西绿林道有不成文的规矩,海盗们白天为盗,晚上为鬼。遇上商船,船方不想喝破对面来路,便假称对方为“鬼”,而水手们点灯大喝,也是在壮己方声势,向对方扬威,意为我已经发现你们,你再上来化鬼为盗,咱们就拼个你死我活。
若他们并没劫掠,有人斥其为“盗”,说不定有那耳朵尖的,听见了来杀个回马枪。
船商吃的是搏命饭,这方面讲究尤其多。比如行船最忌讳说“翻”,不能说“沉”,不准在船头撒尿招惹晦气等等等等。
“肯定是走了,你看易老板都没让我们上去帮忙。”这人腰下悬着把大刀,将它弹得铮铮响。
过不了片刻,果然听见前边有人传话,让客商们都回舱里睡觉,今晚不会有事了。
此后两天,春妮又遇到两次类似事件。
一次是船方派了条小船,给对面船上的海盗送了一箱货物。据海商们猜测,那一箱子里多半是盐,要么是烟土。这种只在白天冒头,收过路钱,不滋扰船方的海盗都好打发,算是盗亦有道的一种。
而还有一次,双方只是大声打了招呼,易老板请一位老水手在船头喊了几句土话。海商们都说,他们在对切口,应该易老板跟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对上了,对方就放了行。
这个关系不一定指的是同流合污的坏关系,有可能是双方谈好条件,约定在一段时间内供给多少物资,或多少大洋,对方保他们在这段路上的安全,诸如此类。
如此,三天后,船只顺利到了丰州。
春妮要下船了。
易老板特地来送春妮:“小顾姐,一定要等我七天后来接你。”
春妮笑道:“不必,我还有些别的事,七天后不一定还在丰州。”
“那……咱们说好的事?”
“等我回去就签合同,到时候咱们海城见,易老板到时候可要记得准备一艘大船哪。”
易老板放下心,哈哈一笑:“一定,一定。”再问:“你真不要我的人帮你带个路?”
春妮想起自己要做的事,不是别人能掺合的,拒绝得更加坚决:“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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