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站在一棵榕树背后,目送尹老师闪进了一条小巷子。
一刻钟前,她听见尹老师出门的动静,悄悄跟了出来,直到对方走进那条巷子。
这一次的跟踪,是春妮没想到的艰难。尹老师一反他在学校温吞悠闲的步态,身材矮壮的他非常机警,作了好几个反跟踪动作。如果不是她心里早有疑虑,提防了一手,说不定就暴露了。
走到这里,不是春妮不想再跟下去,而是尹老师走进的这条巷子又长又窄,两面都是高墙,不方便隐蔽,万一对方有帮手,前后堵截,将她拦到巷子里,恐怕她就要栽了。
尹老师果然不是普通人,不知道他身后又站着什么人。
这一路上,越是接近温南,有关温南的消息在春妮的刻意搜集下源源不断灌入她的脑海。
听说那一带城区名义上虽仍在双城政府管辖中,但山上匪患极多,各方势力交错复杂,她谨慎再多都不为过。
春妮最后望了一眼对面的巷子,转身离开。
尹老师和他背后人的目的,无非就是那台机器,也许还有舒老师和学校的钱,反正不会是她。
至于对方会不会发现她的小动作……这是对方的地盘,他们有什么布置都不奇怪。同样的,自己想做点什么,对方也没必要怕。
只要他们想达到目的,春妮就还是安全的。
之所以知道这一点,她还跟过来,不过是想亲自确定,她的感觉有没有错。如果对方真的是诚意合作,想必会很快会有所动作。
想清楚这一点后,春妮不再刻意隐藏行踪,转身离开了藏身的榕树。
春妮的猜想没有错。
她刚刚离开藏身地,对面巷子第一户人家的二楼上的灯亮了亮,又灭了,有人轻悄悄地下了楼。
几分钟后,巷子深处的一户人家。
有人从门口返回里屋,同对面的人笑道:“老尹,马失前蹄了吧?知不知道,你那个小朋友跟过来了?”
尹老师一惊,就要往外走:“那她现在在哪?”
那人让他坐下:“你看你,着什么急?以为我们会把她怎么样?人好好地回去了。”
尹老师这才笑了笑:“我还不是怕两边生出误会,反而一件好好的事给办砸了。”
“本来她要是跟你跟到这,那我们就不得不留她谈谈了。”那人点燃烟卷,吸了一口:“你这个小姑娘不简单,像是知道我们在巷子里有布置似的,只在外头打了个转,就回去了。”
尹老师笑:“你又不是头一回知道她。简单的小姑娘,能一路逃得出水灾?能跟伪军做生意?能管得住一千多个人的学校,还在码头那种地方闯下名声,上上下下都对她没有二话?”
“是啊,这世道把孩子都逼得不像个孩子了。”
尹老师“咝”了一声:“你说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这一路,没看出来什么啊。”
“真没看出来什么?”
他沉思片刻,恍然道:“难怪我说今天找客栈时,她硬是不肯住我挑的客栈,要闹着住有电灯的。我还在想,这孩子怎么突然变得不懂事了。她是来温南之前就有疑心,怕我害了她?”
对面人吸着烟,笑道:“还是个干侦察的苗子,连你都着了道。”
尹老师反省道:“灯下黑,还是我大意了。”顿了顿,又道:“那这个地方岂不是暴露了?你们是不是要转移?”
“不急,我们有人盯着她,在温南这个地方,我们还不至于连个小姑娘都拿不住。”那人穿着身温南人常穿的粗布衣裳,肩膀上还打了个补丁,言语间却透出无比的自信。
“那是不是我回去后跟她谈一谈?”尹老师道:“这孩子聪明,又有行动力。不跟她明说,我怕她想东想西的防着我们,反而坏事。”
“不用,”那人摆了摆手:“你来安排,我明天跟她见一面。”
尹老师一惊:“你亲自去?这不妥吧?”
他摇头笑笑:“有什么不妥的?一个小姑娘,又不是豺狼虎豹,不至于这样。老尹啊,你总是小心过了头,这样不好,小家子气。人家小姑娘只是不了解我们,又不是敌人,咱们得把人争取过来,藏着掖着不是争取的态度。”
尹老师便道:“那明天上午八点钟,悦来茶馆,我带她来见你。”
“嗯,时间不早,你也该回去了。”
“好,明天见。”
…………
尹老师第二天来敲春妮门的时候,她已经起了床,在房间里打过了一套拳。
昨天她等到尹老师回房,半天没有其他动静,只好先睡一觉。尹老师敲门那会儿,她正在借打拳整理自己的思路。
这会儿两人见了面,春妮也没闹清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干的事,听他道:“吃完饭跟我出去一趟,带你去见个人。”
“去哪?见什么人?”像尹老师这样的人,春妮放弃了从神色揣摩他想法的念头。
“悦来茶馆。你要见的人,他会帮我们安顿好机器和厂房。”
悦来茶馆在温南的县城中心,是三层的木楼,春妮昨天进城时曾看到过,在周围一圈低矮土房子的衬托下,想让人忽视都难。
春妮“哦”了一声,关上门没二话:“那我们现在就走吧。”昨天都不怕被杀人灭口,今天光天化日的,更没的怕了。
温南县城并不大,转条街的功夫,茶楼已然在望。
尹老师将春妮引到二楼的包厢外:“进去吧。”
见春妮不动,他主动上前一步,打开了门。
站在门口,包厢一望到底,一张八仙桌,依次放了四张凳子,其中一张凳子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人看见春妮,笑着起身,道:“这位就是顾总工吧?请进。”
春妮笑笑,并不忌讳自己打量的目光:这人皮肤微黑,穿着件外边路人随处可见的白粗布短褂,下边是黑色吊脚裤和敞口千层底。衣服上干干净净的,倒没有补丁,只是这身打扮完全不像有能力安置机器的人。
不过在海城,像高大海这样实力雄厚的大粮商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衣冠楚楚,从穿着上看人,最作不得准。
“这位是?”
那人给她斟了杯茶:“我姓闻,在城里小有些产业。尝尝,这是我们温南的早茶一瓯春,很有名。”
春妮在他对面坐下:“原来是闻老板。”
他摆手笑道:“什么老板不老板的,到哪不是赚口辛苦饭吃?不敢当。”
春妮单刀直入:“那闻老板对我们搬迁机器这事,有什么想法?”
“当然是好事了,海城那种地方,留在那早晚给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可我搬到这,就不会被人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了?”
闻老板一怔,笑道:“好问题。温南虽小,但也有其复杂的一面。如果顾总工跟我合作,这点承诺,我还是敢作的。”
春妮淡淡一笑:“谁家不夸自己茶香?闻老板这几句话,可打动不了我。”
“顾总工有什么顾虑尽管提。”
“尹老师首先把你推荐给我,想必其他条件你们都能满足。但有一条,我必须弄明白。”
“你说。”
“我来的这一路,听说温南山匪多,而倭国海军就驻扎在温南以西的独目岛上,半年前,他们刚刚攻打进来过一回。你们怎么保证,我们的货物和机器不受损失?”
闻老板笑了笑,道:“想必顾总工来之前已经知道温南是个多山的地方。我准备把机器安在城南近郊的一个伐木场旁边。那里离海岸线最远。万一倭国人攻打进来,我们可以组织工人往山里撤,连绵不尽的大山就是我们最好的藏身地。”
“那也只能勉强防一防倭国人。山匪呢?”
闻老板摇头道:“山匪只会抢钱跟粮食,哪会抢些木头片子和铁疙瘩?”
“这可说不定。”春妮看着闻老板:“你又不是山匪,怎么知道山匪不抢铁疙瘩?”
闻老板一怔,哈哈笑道:“顾总工真会开玩笑。”
春妮一言不发,站起来往外走。
尹老师急忙放下茶盏拦她:“顾总工,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
春妮眼睛在闻老板手上扫了一眼:“我不跟底细不清的人合作。”手指细长,右手拇指和食指有茧,虎口处微微粗糙。
这个人一定没少拿过枪。
尹老师作不解状:“什么底细不清?闻老板在咱们温南也是有名有姓的一号人物,顾总工,你可别一时意气啊。”
春妮转身看着他:“温南是个什么情况,我来了这半天,已经有了点数。整个县城恐怕也找不出一间有机器的厂子,如果我们厂搬过来,不扎人眼才稀奇。闻老板说了半天,就是没提怎么保住机器。你要么是在吹大话,要么还有事瞒着我没说。我不跟不敞亮的人合作。”
“说来说去,顾总工不就是害怕我们言而无信吗?”闻老板道:“实话实说,闻某人手上是有些人,万一有事,但绝对会豁出性命保住东西。”
春妮笑了,不客气道:“闻老板,我见过的生意人里,你是吹牛吹得最差的一个。”
闻老板一脸苦笑:“我说的是真的。不瞒你说,我手底下兄弟虽多,但有倭国人这条恶狗趴在门边,出海是不能出了,我总得给他们找条生路吧。你要是我,你也宁愿自己死,也要保住机器,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饭碗。”
“倭国人又没挡你们的路,在这活不了,出去闯啊。海城,金城,包括明州,温南人可多了。”
“不是每个温南人都会出门闯荡。再说了,这是我们的家,凭什么要我们走?”
“那你们守在这饿死吗?”
“我们有自己的原因。”
“什么原因?”
闻老板沉默片刻,目光如炬:“你真想知道?那我——”
“咳。”春妮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定了定神:“停停停,闻老板不用着急,我只想弄清一些事。”
闻老板:“……”
他好笑道:“都逼问我到这一步了,你又突然不想知道了?”
春妮叹道:“知道得多活不长。我问去问来,无非是想知道,闻老板是不是正经生意人,该怎么保证我们玩具厂的利益。其他的,我操不了这么多心。”
“那顾总工认为,我是不是个正经生意人?”
春妮盯着他,摇了摇头:“不是。”
闻老板跟尹老师对视一眼,只听这小姑娘又道:“其实,闻老板是不是正经生意人,也不是那么要紧。这个年代,正经的生意人有几个活得下去?最要紧的,我已经知道了。”
“哦?”闻老板挑了挑眉头。她知道什么了?
春妮走到闻老板面前,向他郑重行了个礼:“我先前一直怀疑闻老板是山匪,来白赚我们的机器。但若你真是山匪,是耐不住性子让我这个小丫头在你面前张狂这么久的。我已经看到了您合作的诚意,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您不要见怪。”
春妮早就想得很清楚:尹老师跟哪方势力有牵扯,也不是那么要紧。这个年代,真正做得起来的商人,有哪个背后没有复杂的势力?至少这位闻老板给人观感不差,这里是对方的地盘,对方没有倚势威吓她,一直和言悦色,这样的态度已经足够让自己跟他谈下去。至于之后如何,自己又不是尹老师的牵线木偶,且走且看。
闻老板愣了愣,点着她笑了起来:“好厉害的小姑娘。你不来这一出,我老闻还真以为你是来刁难我的。”
尹老师无语道:“小顾老师,你真是……你怎么想的?你看我像是会找山匪合作的人吗?”
春妮瞅了他一眼,低声道:“那可说不定。”海城那些汉奸,哪个不是嘴里喊着打倒倭国人,转身投了敌?
尹老师一噎,也无奈地笑了。
气氛松弛下来,闻老板清了清嗓子:“好了,那咱们现在可以谈谈合作的事了吧?”
“等等。”春妮掏出纸笔:“你先写一份保证书给我。”
“什么保证书?”
“你给我写一份,绝不带着机器投奔倭国人的保证书。”春妮见他发愣,道:“我可不想千辛万苦运来的机器给倭国人做了嫁衣,闻老板?”
闻老板回过神来,欢声大笑:“这有何难?拿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