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拒绝了常先生一家一起守岁的要求。
吃完代表团圆的年夜饭,姐弟两个乘坐最后一班电车回到了自己的家。
今年是姐弟两个头一年单独过年。
往年不到中午,村里长辈和家里的奶奶都该忙活着做鸡做鸭来祭祖。
春妮也说不好自己信不信这些,但想到往年家乡那些连名字都说不齐的祖宗们都能吃到子孙们供奉的糕饼果馔,她就坐不住了。
万一因为她今天偷懒,妈妈和奶奶在天上挨饿怎么办?
春妮让夏生收拾出小书桌当供桌,起锅卤了些肉和香肠。
姐弟两个趁着夜色,将供桌抬到院子里,面向东北——那是他们家乡的方向。她摆出前些天偷空自己做的橘饼,还有今天的蜜三刀和豌豆糕,洋奶糖也不能忘,再摆出一碟卤肉,一碟香肠和一整条红烧鱼,小书桌直到满得放不下东西,她才停下。
村里祭祀少不了猪头,在海城没条件,春妮用面粉捏了一个假猪头,搁在油锅里炸成金黄色,再拿红糖水点了猪眼睛,放在供桌的中间。夏生吸着鼻子,取出黄表纸,一张一张地折元宝。
火烛静静燃烧,一张张纸元宝被投放进火盆中,春妮低声跟天上的亲人报平安:“……夏生和我从出家乡开始,一路遇到的都是好人,海城人也特别好,特别大方。我们在城里天天吃鱼吃肉,过得可好可好了。你们看,我们俩都长胖了……”
“密斯顾,你们在做什么?”闻见院子里的香气,约瑟夫和几个孩子从面包房跑了出来。
春妮怕他们乱跑弄坏了祭品,解释道:“我们这里过年了要祭拜亡人,这些东西是给她们吃的。”
“可是,她们不是死了吗?死人怎么吃东西?”约瑟夫从未见过华国人祭拜祖先,他很好奇,并不知道自己的问话有哪里失礼的地方。
“你胡说!她们才没死!她们是回天上去保佑我们了!”夏生对约瑟夫怒目而视。
“她们就是死了,就是死了!”约瑟夫被朋友突如其来的愤怒也激怒了。
夏生愤怒地从鼻子喷气,握着小拳头想去追他,让春妮喝斥一句:“老实跪着,钱还没烧完!”
夏生委屈地红了眼睛:“姐姐,妈妈是去天上去了,她没死,对不对?”
春妮摇摇头:“夏生,你该长大了。”
夏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也许从家乡出来之前,他还不太明白“死”是什么意思,可经历过那样惨烈的旅途,他又怎么会真的不明白?他只是固执地,不愿意去相信自己此生都再也见不到至亲一面。
春妮静静地烧着纸钱,没阻止他。哭泣是小孩子的权力,就像不知为什么没有走的米妮一样,她也在院子里放声大哭。
夏生被吓得都不哭了:“姐姐,米妮怎么又哭了?”
春妮将供桌上的糖果拿给她,小姑娘别着双手不肯接。
格林先生很快跑了出来,抱住小女儿。
父女两个叽哩呱啦说了几句话,小姑娘环住父亲的脖子低声抽答,格林先生同姐弟两个歉意地解释道:“米妮是听夏生说起妈妈,想起了她母亲,她妈妈也是在几个月前去世的。”
他轻轻拍击着小女儿的背,不知又说了什么,小姑娘弹动双腿,从父亲身上挣下来,跑到姐弟两人面前,盯着他们面前的火盆看了会儿,对春妮说:“妈妈。”
春妮一怔:格林先生一家人现在都能说些华语,只有这个小姑娘,因为胆子小,几乎没怎么同他们说过话。偶尔蹦出几个华语单字,也不超过一只手掌。
倒是夏生站起来拉小姑娘:“你也想你妈妈了是不是?我也想。你给她烧点钱去,她收到你的钱,就有钱下凡来看你了。”
春妮:“……”夏生这孩子把祭祀烧纸脑补成什么了啊?
春妮去看格林,她知道他们犹太人有自己的宗教规矩。
但格林鼓励地推推小姑娘的肩膀:“去吧,去跟妈妈说会儿话。”
“妈妈会听见吗?”小姑娘的眼泪还挂在腮帮子上。
“会的,”格林帮她擦干净眼泪,吻了吻小姑娘的面颊:“去吧,告诉妈妈,你过得很好。”
这天离开前,格林再一次跟春妮郑重道了谢。
他说:“自从她母亲死在她面前之后,我们都很担心她,但她一直拒绝跟我们讨论这件事,直到今天。她能哭出来面对这件事,我很高兴。谢谢你们。”
“米妮的妈妈,她是怎么死的?”春妮看了一眼小姑娘,也许大哭一场让她释放了足够的精力,现在她靠在格林先生的肩头,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苦难会拉近人之间的距离,格林先生听说过小姐弟俩的遭遇,他今晚很有倾诉欲。
“我们听说了波兰犹太人的事,害怕被那样对待,在德国攻占英国之后,我们担心在一起走,谁也走不了。原本商量的是,我带着霍利,她和普尔南带着米妮分两路离开英国,再到奥地利汇合。我和霍利走得很顺利,米妮妈妈却死在逃亡路上。普尔南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才带着米妮抵达到了华国。如果那个时候,我跟她在一起,她也许不会——”
格林先生面颊肌肉抖动着,他说不下去了。
一颗奶糖递到他手上。
“吃颗糖吧,听说吃糖可以让人忘记烦恼。”
“谢谢,”格林先生借剥开糖纸的动作别开眼睛,抱着女儿起身:“我得回去了。以后,要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们可以到医院的药剂室来找我。”
春妮谢过他的好意,转过头去招呼夏生回房,却见夏生盯着父女两人的背影,眼中是快要溢出来的艳羡。
她的心像被什么抓了一下。
夏生跟她不一样,他从来没见过父亲,渴望父亲是本性。但这半年里,他肯定是看出了什么,从来不提让她为难的要求,她不该自以为是,以为他只要有自己这个姐姐就够了。
奶奶临死前一直盼着渣爹回来,她妈答应过奶奶,不管用什么法子,也要叫他回家乡看一眼,给爹娘烧次纸。可是奶奶死之后,她妈就病倒了。这件事,妈妈临死前交给了春妮,她却因为心里的排斥,只在到海城的那一天去找过一次。
不管渣爹是怎样的人,他是死是活,也要有个说法。
守完岁,姐弟两个躺在床上。
春妮没有睡意,隔壁夏生翻来覆去的,不知在做什么梦。
“夏生,你想去看爹吗?”
一帘之隔,夏生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果然没睡着。
春妮在心里叹了口气:“我打算明天去爹家里拜年,你高不高兴?”
“不高兴,”夏生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有种形容不出来的委屈:“我不去。”
这春妮就不懂了,讶道:“你不想爹吗?”
“不想!”夏生猛地掀开被子:“姐,你以前是不是骗我?爹他根本不想要我们?”
春妮没作声。那时候她以为渣爹会是他们在海城的依靠,编了许多瞎话让夏生不敌视他,现在,她不想再骗他了。
夏生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爹要是真想我们,他会不来看我?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爹长得什么样。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夏生有一条说得不对。
他出生第三年那会儿,渣爹其实从海城派了人来。来人带话说,渣爹派他来接老娘和儿子去海城享福,话里话外不提春妮和她妈。
她奶奶一辈子什么没经历过,哪还不明白,顾茂丰他这是要光明正大抛妻弃女啊!
虽说这些年他的态度摆在这,大家心里都有数,但春妮妈已经没有了娘家,渣爹这话一撂,是要把发妻往死里逼。她奶奶当即踮着小脚,将来人连东西带人打出门外,村里村外哭了好几天,把渣爹的错处都骂出来,又哭她儿媳妇守这么些年活寡,家里家外操持不容易,才堵住了那些长舌妇的嘴。
但自那以后,奶奶心里气恨不孝子,又要开解儿媳妇,一支蜡烛两头烧,日日操心,渐渐坐下病来,没两年就去了。
渣爹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奶奶对他们娘几个一向没话说。老人家最后的遗愿,她的确不能随便敷衍。
“睡吧,明天起早些去拜年。”她蒙头倒下,把这些烦心事暂时都抛下。
夏生嘟嘟囔囔的,一会儿说不去,一会儿又问春妮,明天穿什么衣裳。春妮不理他,他自己翻了会儿身,也睡着了。
去渣爹家,跟去常先生家不一样。
春妮把姐弟两个从家乡带来的旧袄子翻出来,因为她时常穿它去买煤球,这袄子才翻晒过,倒没什么怪味,也不打眼。
她摁着夏生穿上,嘱咐他道:“一会儿去了爹家里,不要人家问什么你说什么。要装得可怜点,爹才心疼你。”
夏生嘴巴撅老高:“我才不要他心疼。”到底顺从地穿上了。
初一是走亲戚的时节,姐弟两个在电车里被挤来挤去,下车时满脸菜色,几乎分不清东西。
夏生对着道旁的梧桐树干呕几下,春妮忙抚着他的背问:“还难受不?要不要喝水。”
夏生摇摇手,没等直起身来,姐弟俩背后突然有人问:“你是……顾家大小姐?”
会这么称呼她的,满海城只有一个人。
春妮扭头过去,却先吃了一惊:“阿梅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来人的确是她渣爹二房老婆请的娘姨阿梅。
春妮印象中的阿梅是个圆圆短短,满脸福相的样貌,而眼前的这个女人穿着件不合身的空心大袄子,腰微微弓着,脸上几乎瘦脱了相。
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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