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尔逊先生离开后,玩具厂的员工们看看彼此,忽然,同时发出了开心的欢呼声,紧紧抱在了一起!
过去的十天,他们待在隔壁那间小小的台球房里,连出气都不敢大声。经历一次次推倒,一次次重建,一次次重新计算,光是设定和找准乒乓球的落点就用掉了两天时间,其中的辛苦煎熬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然而,为了这一刻,什么都是值得的。
成功卖出五万片多米诺骨牌,光是纳尔逊先生的订单就为他们赚取了将近两百块钱的利润!
韩厂长顶着方校长的压力,坚持配齐带锯机所有配件,硬是从老师们手中抢来一间教室作为机房是值得的;郑经理出尽百宝,一分一厘地抠,中途几乎被纳尔逊赶出门外,终于跟他谈下一千片八块四毛三分钱的报价是值得的;来自吴江大学的物理系高材生舒老师趴在地上,精确到毫厘,日以继夜测试较准乒乓球的轨道,也是值得的!
还有剩下的三名学生,他们原本是学校招收的第一批学生。在半年前,他们还目不识丁,可现在,他们在英国人的地盘上做出了骄人的成绩!
这十天来,他们吸着气,猫着腰一次次爬上台球桌,生怕一点微小的动作就令骨牌坍塌,除了上茅厕,几乎不敢下台球桌,他们的小心翼翼,精益求精,全都是值得的!
春妮站在旁边,看着这些同事们欢呼流泪,心情也同样的激动难言。
她虽然不像韩厂长和郑经理,以及其他四位负责搭建多米诺的同事一样,时时刻刻待在这间房中搭建多米诺,但是,这个项目是她从无到有创作出来,为工厂拉来了第一笔订单。
为了今天的这笔大订单,为了让纳尔逊先生对这次活动有信心,春妮答应纳尔逊先生,胶片摄像机的租金由她垫付,如果这次活动失败……她承受的压力不比他们小。
从头到尾,她参与其中。这里是属于英国白人的世界,没人比她更明白,这些留在俱乐部的同事们忍受了多少冷眼和霸凌,这一刻,他们的失态和兴奋春妮都能够感同身受!
何况,纳尔逊先生的订单代表的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这笔订单为他们敲开了另一扇大门。
在百业日渐凋零的海城,拿下这笔订单有多么难得,众人心知肚明。
“大家辛苦了。”韩厂长拍拍手掌,示意所有人安静:“郑经理,俱乐部的事,你没问题吧?”
多米诺原本在西方世界就是很有群众基础的高雅游戏,几天前,他们订下策略,推测这次的活动成功之后,会有很多人来俱乐部租房间玩多米诺,打算活动结束后,由郑经理出面,跟俱乐部谈谈合作的问题。
郑经理抹了抹脸,精神满满:“厂长,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说完,他夹起公文包一溜小跑:“几位等我几分钟。”
或许是前面的准备工作过于艰难,韩厂长开心之后,总觉得胜利之后的这一切不那么真实,他招呼众人坐下:“都吃点东西吧,我们等郑经理一起回工厂。”
纳尔逊先生离开前,体贴地为他们点了俱乐部最有名的红丝绒蛋糕。
舒老师摆了摆手,疲惫地歪下头:“你们吃吧,我……我太困了,让我眯会儿。”
另外几位员工也相继歪倒下来,不一会儿,房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韩厂长摇摇头,走到门口招来侍应生,将这些几乎没动过的红丝绒蛋糕打包,同春妮相视一笑,等待着郑经理的消息。
郑经理是十分钟之后回来的,韩厂长看他神色,心里一突:“谈判不顺利?”
“不是,”郑经理一脸恍惚:“俱乐部答应订制骨牌,可他们提出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俱乐部答应订制多少?”
春妮和韩厂长异口同声。
“俱乐部答应订制三十万片骨牌。可他们的条件是,我们必须将这次负责搭建多米诺的员工都留下来。”郑经理是茫然的:“英国人的俱乐部想挖我们的角。”
郑经理在洋人的洋行工作了数十年,深知这些西方人有多傲慢。在租界里,像这样等级的俱乐部,从侍应生到经理都是白人,从来不接受华人的进入。所以,自从听见他们提出的条件,郑经理这么机灵的脑子都被震懵了。
然而,他同事们的关注点似乎跟他不太一样。
韩厂长不高兴道:“咱们好不容易教出来的学生,凭什么让英国人占走便宜?”
春妮开心:“这是好事啊,郑经理,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两人对视一眼,韩厂长秉持女士优先的原则,让春妮先说:“顾总工,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春妮如今在“小顾老师”和“顾总工”两个身份之间自由切换,也习惯了。她脑袋一转,就想明白韩厂长为什么不高兴了。
民国以前,甚至是现在这个年代,很多人学手艺都存在着敝帚自珍的想法。在韩厂长眼里,他带来的几名员工都是学校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尖子生,英国人开口就要走他们最好的员工,他怎么高兴得起来?
春妮提醒他:“厂长,你忘了,他们几个都是我们江浦学校出来的学生。咱们江浦的学生让英国人的俱乐部看中,说明咱们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优秀,说出去多有面子的事,不值得高兴一场吗?”
韩厂长容色稍霁,但还是不那么开心:“可他们如果走了,那我们厂怎么办?”
“厂长,我不走。”几个人听见他们的争执,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一名叫李铁柱的学生当即表态道。
春妮看了看其他几人的神色,他们都没有马上出声。
李铁柱激动地说:“没有学校的栽培,我李铁柱现在还在街上当小乞丐。学校给我饭吃,还教我读书,我要是一学成就拍拍屁股走了,那我还是人吗?”
他这一说,其他两人露出羞惭的神色,也纷纷表态:“校长,我也不走。”
“对,学校培养的我们,我们不会背叛学校的。”
韩厂长神色好看了一些。
春妮看得出来,他们三个人不是不心动,只是出于对学校的忠诚,令他们作出了违背本心的决定。
“我觉得你们应该留下来。”春妮认真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其他人都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要不是说这话的是春妮,恐怕早就被几人打断了话茬。
春妮问韩厂长:“厂长,你还记得我让铁柱他们跟我来这时,你怎么问的我吗?”
“我问你什么了?哦,对,我问你,怎么挑的是他们三个。”
春妮点头,直言不讳:“没错,你们三个应该很清楚。你们在工厂里,不是手脚最麻利,学得最好的那批学生。”见这三个学生均低下头,默认了她的说法,春妮话头一转:“我选你们,是因为你们是我筛选出的手最稳,最能沉得下心的学生。搭多米诺骨牌跟做木工不同,做木工需要手脚灵活有力,但搭多米诺骨牌最需要严谨细心,绝对不能毛燥。你们或许木工做得不优秀,但搭多米诺骨牌一定是最好的学生,不必要妄自菲薄。”
翻过年才十三岁的少女侃侃而谈,其他人非但不以为怪,反而频频点头,深以为然。这个画面,郑经理已经习惯,刚来学校没多久的舒老师却新鲜地很,见那几个乖乖听话,拐了拐郑经理:“你别说,小顾老师一个小姑娘脸一板,还真像那么回事啊。”
郑经理心里呵呵:你是没看到,这个小姑娘查出仿我们太阳积木的厂子,带着人杀到对方厂里去,找对方老板要版权赔偿的凶神恶煞样。这点小场面算什么?
这边两个人嘀咕,那边三位学生面现喜色,被春妮说得总算重拾信心。
正在这时,李铁柱又说:“我觉得,我在学校学得太少了,我还想再跟老师们学学。”
“觉得自己学得不够是对的。”春妮道:“你们学习时间不长,目前只是在多米诺骨牌上比其他人多了些心得,如果其他人每天不松懈地学习,超过你们是迟早的事。”
三人面色又是一苦。
这时韩厂长已经完全转变过了思路,他严肃道:“所以说,即使你们以后有了工作,也不可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学如逆水行舟……”
在学生们的沉默受训中,春妮说了最后一席话:“学校建得多不容易,你们是学校的第一批学生,都很清楚。不瞒大家,即使是现在,学校的前途也很难说,谁也不知道咱们走得到哪一天。过去学校庇佑了你们,希望有一天,你们成长起来,有跟老师们共同保护咱们学校的力量。哪怕你们没有成长到这个地步,能够靠自己的本事好好活着,成全了学校成立的初衷,也是很好很好的。”
“小顾老师,我们听你的。”三个人终于点了头。
俱乐部最终只要了两个人,简单试用过后当场获得了留用。
玩具厂众人捏着新鲜出炉的骨牌购销合约,也不怕他们出尔反尔,各自在心里感慨:三十万张骨牌眼也不眨,说订就订,这些俱乐部可真是有钱哪!
走出俱乐部,韩厂长将春妮拉到一边,小声道:“小顾老师,我不是故意跟你唱反调。我就是怕,被那些资本家的花花世界一迷,这些孩子看花了眼,忘了本心怎么办?”
春妮笑了:“厂长,你不会以为,凭他们学的那点小技巧就万事大吉了?路长着呢。”
韩厂长思考片刻,叫来唯一没被录取的李铁柱:“你去跟他们两个说,不能因为被俱乐部录取就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学校马上开夜班教学,你让他们下班后抽时间到学校来上林老师的补习班学画画,还有认字也不能放下。”走几步又叫住他:“他们现在有了工资,记得让他们交了学费再来。”
春妮不由侧目:韩厂长你行啊,都会举一反三了。
韩厂长的想法不止这些,坐电车回去的路上,他跟春妮商量:“你说,咱们回去后要不要建议校长,再开个搭骨牌的班?”
春妮还没回答,坐在两人前边的郑经理也扭头过来问她:“顾总工,咱们是接着下一步的计划,还是先回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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