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跟着王阿进到王家,原本只预备跟李德三商量商量他今后的营生,想不到这一留就到了月上中天。
抛开人品不谈,王氏兄弟都是能说会道的人。
尤其王老六,这个月,他被丢到城西后见识大涨。见春妮对这些事感兴趣,更是卯足了劲把他知道的东西都掏出来奉承给这位小姑奶奶听。
什么绑架勒索,拐卖妇女,拆白党啦……这里头的龌龊勾当一句两句哪里说得清?春妮是有过大见识,王老六再说什么她都不稀奇,而夏生他半懂不懂的,只当是跟他姐姐说的那样,出来长长见识,也不打断他,就听王老六东拉西扯说了一个下午。
王氏兄弟有意讨好春妮,王老六说累了,王阿进再接上,说一说自己在街上做买卖的老经验,譬如遇到英国人该怎么说,遇到法国人又该如何,若有蛮横的小混混来搅局如何,遇到干吃不给钱的又怎么办云云。
中间到了饭点,王氏兄弟还殷勤地去外头酒馆叫桌小席,请春妮姐弟两个吃了。
春妮不怕这兄弟两个会坑害她,不客气地受用了这桌肥鸡大鸭子。
老实说,从到海城起,除了夏风萍请姐弟俩吃过的那餐饭,这还是春妮第二回吃得这么丰盛。
按理她手上赚了几个钱,不该省成这样,但菜市场的米和肉一天一个价,比着高地涨,吓得她每天都要数遍钱才睡得着,哪敢真海起来吃?
两姐弟海吃海塞,不小心就吃撑了。
吃了这桌席,王氏兄弟眼看着更高兴了些:小顾姐肯吃他这一顿饭,这件事必然是揭过了的。
王老六兴奋过头,竟提着酒壶还想伺候春妮喝一盅,叫她眼神一吓,一身冷汗流出来,酒醒了一半。
春妮跟王家兄弟周旋这么久,无非是想听听自己平时很难得到的消息。
海城的情况比她上一世待的末世复杂多了,光是城西的势力,王老六去了这段时日,他都说不清有多少股。而且据王老六说,红帮在城西势力一般,也就一两个中下层赌档,他们这些小喽罗知道的也很有限。
王老六说,那些高档赌档,如今都租在城西的高档花园,花园里头怪石流水,庭台楼榭,怎么奢侈怎么来。而外边买不到的洋酒洋烟洋女人,这里应有尽有。那些赌档背后的老板,要么跟76号有关系,要么是市府的人,或者干脆就是像他们一样,大帮派直接派人来经营。
他还说了些76号的情况,言谈间颇有不驯。说76号如今的头号打手娄大成以前不过是江北一个小帮派的头领,打架斗殴,绑人勒索,概不能成,帮里的兄弟穷得被人到处当狗撵,以前见了面要给他们红帮大头领敬烟。如今傍上76号这个主子,有了枪和钱,竟行市起来了。
后边王老六待还要吹牛,春妮已经不想再听下去,让兄弟几个撤席后,带着夏生回了家。
不过王老六说的枪,倒让春妮动了心思。
她空间里原先有些枪支和弹药,但很有限。即使在末世,枪支弹药也是管制武器。只有出任务时才准许携带,回来之后便要如数上交。春妮抠抠攒攒,加上前段日子在战场上拣拾,也只有二三十条枪,晒干后,勤加保养也能用。至于战场上的弹药,都浸了水,自然是用不得的了。
如果有机会弄到这些东西,尤其是与那□□相配的弹药,自己往后去哪就不怕了。
可现在打算这些事为时尚早,王老六这人她又信不过,得观察段时间再说。
…………
照说夏生姐弟两个吃完席,又散步消了会儿食,回来得已经算晚,回家之后,她发现吉拉太太面包房的灯还亮着。往常他们八点就关门,这会儿都十点了,他们还没回二楼吗?
“吉拉先生太太,都还没睡吗?”
吉拉先生能说些简单的华语。他端着咖啡,眉头皱起来:“睡不着。”
詹姆斯则摩挲着手边的黑色电台,电台里放着首不知名的外国歌。
他说:“刚刚倭国的巡警们来通知,说各家各户明天开始,要统一上交电台。我们家电台刚买不到三个月,还没听过几回,我们在跟它做最后的道别。”
吉拉先生因为来海城来得早,靠着族人们的帮衬,日子过得算不错。家里自行车,电台,电话,海城小产业者该有的家什器物他们一家尽有。
反倒是春妮这个纯粹的无产阶级一身轻,她等夏生安慰几句大受打击的约瑟夫,带着弟弟回了三楼。
却没想到,打开房门后,小小阁楼里空无一人。
隔壁朱先生房里,电台也在缠绵地唱:“天涯呀海角……”
“咦,萍姐姐呢?她不是说她明天才回家吗?”
学校放假提前了一天,中秋节在明天。夏风萍前些日子跟家里闹得很僵,即使放了假,也在小阁楼窝着不敢回家。她跟春妮说,她的打算是,明天过节,父母对她再不满意,也不会在过节当天把她赶出去,她只管明天一早带着选好的月饼礼盒赶回家就好了。
春妮站在门口发了会儿怔,夏风萍不会不吱一声就夜不归宿,她这是……旁边朱先生房门打开,暖绒绒的灯光透出来,夏风萍在门里冲她招手:“你们回来啦?快进来听歌吧。”
“都大半夜了,你不回来睡觉,跑到朱先生房里做什么?”春妮站在门口盯着她看。
阳台夜谈会随着气温渐凉,早在半个多月前就结束了。海城秋天已到,人们早就穿起了薄外套,哪里还需要趁夜在外头歇凉?
夏风萍就叹了口气:“你回来得晚,不晓得今天倭国巡捕来了一趟,往后私人家里不许放电台。朱先生的电台明天就要交上去了,咱们今天最后听一晚上,跟它好好告个别吧。”
话虽如此,春妮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因而进了屋着意观察,果然发现了许多平时未曾注意的细节。
夏风萍倒是不觉,将姐弟两个拉进屋,从朱先生房间的立柜里抱出两个蒲团放在他床上拍拍:“快上来吧,你想听什么歌?”
朱先生的床榻跟寻常人家不同,有些低矮。据他说,这张床原本是他倭国上司家里不要的一个旧塌塌米。塌塌米上放个矮几,几人取蒲团绕几而坐,不用再占位置便是招待客人了。
夏风萍摆好蒲团,将自己原先的那团向他那里挪挪,自然而然地接过朱先生递过来的茶团掰碎:“听歌时吃些茶点最好。”
朱先生则道:“可惜今晚风大,不然搬条圆桌到阳台上,也别有一番意味。”
春妮在矮几上拣了颗花生豆吃:“我们俩都是小孩子,不好在夜里喝浓茶,你们自用吧。”
“随你。”夏风萍顺手将茶团递还给朱先生,朱先生十分自然地将茶团放回茶罐中。
这要是再看不出来,她就是个真瞎子了。
一首歌听完,春妮拉着夏风萍回了房:“再不睡就到明天早上了,你明天不还回家吗?早点睡吧。”
夜里,听着夏生均匀的呼吸声,春妮忽然问:“你们俩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开始……”夏风萍没反应过来,她果然没睡着。
“你和朱先生。”
夏风萍“呀”地一声,冲她这边翻个身:“你发现了呀?那你觉得朱先生怎么样?”
春妮借着老虎窗透下的月光看她。这女孩子眉目含水,唇边不笑也含三分情,果然是动了春心。
两人这数月都躺在一张床上,春妮知道,这位夏小姐并不是头一回恋爱,也不知道,她对朱先生到底动了多少情。
她斟酌着道:“你不是最讨厌倭国人?朱先生给倭国人做事,你不在乎吗?”
“我是讨厌倭国人,可朱先生是个好人。他只是在倭国人手底下的报纸做事,你别说得像他出卖了我们华国人什么似的,那不一样。”
春妮知道那当然不一样,可她想起自己曾无意中窥到的事情,心知朱先生的身份不是这样简单。海城情况这样复杂,谁知道他背后又站着什么人,在做什么事呢?
夏风萍是经历了些事,要论玩心眼,说不定她连夏生都比不上。
不对,说到夏生……
春妮恍然大悟:“是不是夏生早就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了?”
夏风萍目露惊讶,忽然抿嘴一笑:“你猜到了?”
春妮哼了一声:“我说难怪这些日子你们俩这么勤快,天天给夏生折馒头纸袋,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合着你们几个就瞒着我这个傻子呗。”
夏风萍忙道:“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不过那时候我自己都还没想明白,才叫夏生先别跟你说,你别恼我们嘛。”
春妮忽然不想说话了。
第二天,巡捕们来收缴电台时,春妮看朱先生老老实实将他房里的电台交出来,心道:没有电台,恐怕会对他造成很大的麻烦吧?
不过春妮也就是在心里想想。
她在末世中学到的最宝贵道理,不多管旁人的闲事。夏风萍是个成年人,她拿定的主意,连她父母都劝不回来,自己这个认识不到三月的朋友,又能真正对她有什么影响呢?
不知道是不是夏风萍跟朱先生说了什么,两名男女挑个两边都有休息的周末,来约姐弟两个一起去英租界的好莱坞游乐园看戏。
春妮虽还气他们几个合伙瞒着自己,但戏是要听,园子是要逛,朱先生的钱包也是要狠狠使他缩个水的。于是,在到达海城三个月后,夏生在这一天终于玩到了心心念念的旋转木马,开心得一整天都没合上嘴。
转眼,学校到了开学的时间。
开学的前两天,春妮有了个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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