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放学后,你先别走,我给你补补课。”方校长说:“我可不想最后你自己想出来的答案气死我。”
“我——”
方校长眼睛一瞪:“怎么?要卖凉粉?走不开?要做馒头?走不开?”
不要惹正发脾气的老实人。
春妮缩着脖子,觉得这时候的方校长特别像她妈。她小时候做错事,她妈总这样竖起眉毛训她。她……她一句话不敢吭。
至少管得在外手劈小混混,在内横扫小学生的小顾姐不敢再言东言西。下午下了课,老实在外头等着校长:“校长,我来了。”
“嗯,”方校长脸上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去我办公室。夏老师,你带夏生先回去。”
夏风萍给春妮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让她自行体会,十分没有朋友爱地拉起夏生扬长而去。
倒是小夏生回头频频看她:“姐姐,你早点回来呀,我在家等你。”这还是来海城之后,春妮头一回晚上跟他分开,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抱着她耍赖不走。
走到门口,又想起来说:“朱先生带的和果子我给你留着,你记得回来吃。”
夏夜漫长,阳台纳凉四人组维持了夜谈会和轮流买零食吃零食的惯例,今天再次轮到朱先生。因为朱先生工作的报社在倭人聚集区,他时常带回来一些倭人的传统小零食。昨天晚上他征求过两名女士的意见,说好今天会带和果子回来给他们尝尝鲜。
春妮:“……”和果子什么味,她还没吃过呢!
校长办公室就是方校长的宿舍,这里应该以前是库管的值房,现在白天成了老师办公室,到了晚上,桌上的东西一收,办公桌就变成了校长和守校的韩老师的床。
现在韩老师在外边转悠,这让春妮自在了一点。
春妮在桌边坐下:“校长,咱们先学什么?”
“不着急,先吃个烤山芋垫垫肚子。”方校长到外边走廊上,从灶膛下边摸出几个黑乎乎的东西,递给春妮。
怎么能不急呢?学校六点放学,七点一过天就开始黑,天黑了路不好走……
“晚上我送你回去。”方校长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你今天先照这本书上写两篇字。”
他给了春妮一本书,《大学》。
春妮简直搞不懂他:“您不是要给我补课吗?补课就是看四书五经?”
方校长轻飘飘瞥她一眼:“翻开第一页,念。”
“大学之道——”
“不是这一句,下一句。”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方校长闭上眼睛:“继续念。”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吗?”
春妮摇头,她是在秀才家开过蒙,可秀才给她开蒙用的书是《女戒》《女则》,学里又只有她一个姑娘。勉强读两年之后,她就不愿意去了。
“好,那我从头跟你讲起。头一句话是说,知道自己的目标才好明白自己的志向,明白自己的志向才能镇静,镇静才能安心,安心才能思虑,思虑之后方可有所收获。”
方校长说:“读书,首先在明志。一个人若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读书,读得再多,也只是只死读书,无所收获的书蠹。你知道你为什么读书吗?”
她知道的,为了活下来。为了看懂上边的命令,为了知道救生工具怎么操作,还为了学习兵法。如果她资质很好,还能留在基地里搞科研,可惜她从来都是动手好过动脑。但她明白,读书跟练武一样,可以保命。
可那是上辈子,这辈子——
“那不是您叫我来补课吗?”春妮不解。
方校长被她噎得……他被山芋噎的直翻白眼。
春妮忙给他端了杯茶,怕他着急:“老师,您容我慢慢想,我一定想得明白。”
方校长叹气:“若在以前,你可以慢慢想。想不明白,想一辈子都没问题。可现在,没时间啦。”
“如今山河破碎,国将不国。你我若再是那样蒙昧无知,到时候屠刀落下,死都不知道为什么死,死都当个糊涂鬼。还想什么想?”
这春妮就不能同意了:“我怎么就不知道为什么死了?不就是因为那些倭国鬼子吗?我要是哪天突然死了,那一定是因为他们做的孽。哦,还有双城政府那些人,要不是姑奶,要不是我命大,我已经被他们害死过一回了!”
“那为什么这些人会来害你?”
“还能为什么?因为倭国人想抢我们东西,双城政府蠢啊,想先下手为强,来个水淹七军拦住倭国人,结果倭国人没坑到,先把我们老百姓坑成浮尸!”春妮觉着,方校长怎么总问她全国人都知道的问题。
方校长没管双城政府,他化身“十万个为什么”:“那为什么倭国人会抢我们东西?他为什么不去抢别人的?”
“他离我们离得又近,我们又比他们弱。不抢我们抢谁?”这不是更明摆的问题吗?
“怎么才能叫他们不抢我们,或者说,不敢抢我们?”
“当然是强过他们!”
“好,强过他们!”方校长一拍桌子:“那我问你,你要怎么强过他们?”
“读,读书?把他们会的东西都学过来,打倒他们?”春妮又开始背诵标准答案。
方校长笑了,春妮顿时发现了不对:“校长,咱们国家也不是人人都靠读书打倒他们啊,还有那些从军杀敌的军人,我认识一个营长,他还是弃笔从戎呢。读书要真是治百病,他为什么会弃笔?”
“那你要上阵杀敌吗?”方校长这会儿犀利得都不像他了。
春妮哑然:她心有牵挂,不适合上战场。何况上辈子打打杀杀一辈子,她倦了,也怕了。没有战意的战士上战场,无异于送死。
“那,那我读书就能打倒他们了?”春妮不是瞧不起自己,而是她从上辈子都是动手比动脑快,让她读书,还不如让她做二十斤大馒头呢。
方校长点着《大学》,手指往下,移到第三行:“你再把这句话读一遍。”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句?“
“这句话,是在教你。每件事的发生都有根节,你若是能弄明白这些始末道理,那你就能掌握事情发展的规律。孩子啊,人从书里乖,你读书能不能打倒敌人,这谁都不知道。可你若不读书,你又如何得知,你能不能打倒他们,你能出多大的力呢?”
春妮想说,没有她,这些倭国鬼子也无法在我们国家横行多久。她读不读书,真的关系不是很大啊。
可她说:“您……是叫我从书里找答案了?”
“然也。”方校长说,“哪怕你没有那么大的愿望,只求一粥一食,片瓦遮身,也得明理明志,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如此方知进退,明荣辱,识大体,懂得失,有敬畏,明白吗?”
春妮被他一套文绉绉的说辞砸下来,真的有了点敬畏:“老师,我觉得,就算我读了书,怕是也做不到像常先生那样。”
“我让你做到这样了吗?”方校长坦然道:“连我都做不到像常先生这样一片公心,如何能要求你?慢慢学着吧。”
春妮嘿嘿笑道:“那校长的意思,你也要跟我一起学?”
脑袋叫方校长敲一记:“鬼头鬼脑。”又叹道:“活到老学到老,老师我又不是全知全能,不学难道被人骂老古板?”
又说:“你不是做早点吗?那你可知道,这世上还有食谱这种东西,你哪天得一册食谱,说不定就能多学会一样招牌早点,让你多赚点钱。”
春妮怎么不知道?她早前还收了好多本呢,可惜空间坍塌后也不剩多少了。
但她已经知道,方校长这时候根本不需要她说话:“书里有的东西多着呢,你不好好学,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在书里找到想要的知识,学到你想要的技术?”
她见校长目光落到她身上,连忙表白道:“校长说得对!”
校长不为所动:“你练的字呢?”
春妮:“……”
不知道是不是头一天补课的关系,方校长没给她布置许多功课,六点补课,七点过一点,天还完全亮着,就宣布结束了今天的课程。
春妮憋了一天的问题,这时候才敢问:“两位先生来视察后说过什么吗?就是换教材的事。”
“先生们答应了。”
春妮笑到一半,发现方校长并不是那么高兴:“校长,您还在想在课堂上宣传抗倭的事?我跟你说,这真的太冒险了,不能冲动啊。”
“那总不能一点不说吧?我不是跟你说过?读书首先要明志……”
春妮发现,离开了书桌,方校长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啰里啰嗦,说话拖沓软绵的方老师。
面对这样的方老师,春妮一点不带怵的:“课堂上不好说,可以悄悄地,在私底下宣传嘛。这样也不是很好,万一有人嘴不紧……那班上总有些性格沉稳点的大孩子,可以试着跟他们先透透底。再要不咱们给学校找个倭人也不敢惹的大靠山……或者学校不好组织,可以发动老师。让有的老师纯教课,有的老师偷偷宣传一下,以后有事发生的话……”她转脸就想出了七八个主意。
方校长:“……”两位先生说得对,这孩子脑筋转得快,可得看着点,不能让她走歪了路。
他还在慢慢琢磨,春妮已经完结了这个话题:“那教材呢?你们准备用哪一套?”
现在市面上没有统一的教材,一般都是大一些的学校牵头编一套,小学校去买一套回来自己教。
“现在哪有钱买教材?我准备明天默些诗到黑板上,让学生们抄下来自己记住。”
“可好多学生,他们不是买不起纸吗?学校给发?”
方校长:“……”他倒没想到这点,学生们才学写字没多久,他们抄坏了不是浪费纸?
“校长,你怎么不说话了?该不会是舍不得纸吧?”
方校长:“……我是担心学生写坏了糟蹋东西!”
“哦,那简单嘛。直接印出来出来不就行了?”
这孩子,想法也太跳脱了些,“印出来?说得轻巧,要怎么印?”
“用油印机啊,”春妮后知后觉:“该不会咱们这么多所学校,都没有一台油印机吧?”
“油印机?那是什么?也是木工能做的东西?”
春妮:“……”她……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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