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三楼,春妮手上多了两条法棍和一个大吐司。
房东吉拉夫妇用房子正中的客堂开了个面包店。闻着香甜的面包味,春妮走不动路了——她终于想起来,从昨天早上开始,她和夏生就没怎么正经吃过东西,现在,她饿了。
终于平安到了海城,不吃顿大餐庆祝庆祝吗?
犹豫两秒钟,春妮走进吉拉太太的面包房,用一块钱换来了这些西点。在春妮心疼得快坚持不住要反悔的时候,吉拉太太善解人意地送了她两瓶牛奶,说是对新房客搬进新居的优惠款待。
饭后,春妮舒服地打了个充满奶香气的嗝,在吉拉太太家小儿子的指点下,带着怎么说都要跟上来的弟弟夏生,穿过两条倭人聚居的街道,找到了江浦。
纱厂,纱厂,纱厂……这一带大大小小竟然有少说七八家纱厂的分布,而且看门口保安的着装,这些纱厂绝大部分应该都是倭人开设的。难怪于太太推荐她来这里做女工,这里肯定常年缺人。
“姐姐,我们走吧。”夏生有些忐忑,那里有穿武士服的守卫已经注意到了他们,正瞪向他们。
面对着这些面孔凶恶的家伙,春妮却迎上去笑道:“先生您好,请问您这里招女工吗?”
小女孩甜甜的笑容让他即将出口的喝斥停顿了一下,不过说话还是很生硬:“没有,走开。”
被喝斥后,春妮也不生气,礼貌地跟那人道谢之后转身走向下一个目标。
走了两步,她感觉有些不对,回头一看,夏生站在原地,嘴巴撅着,气得不得了。
“怎么了?”
夏生怒冲冲回头:“姐姐,那个人不好,你怎么还跟他笑?”
春妮蹲下身子,神情严肃起来:“你忘了姐姐教你的?实力不够的时候,永远不要对人吐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夏生回忆片刻,扁扁嘴:“我知道了。可那个人又不是堂叔。”
春妮妈死后,因为想得到春妮家的地,几个族亲总是想歪点子对付他们。旁人还好,最多谋划早点把她嫁出去,最过分的是堂叔一家。最严重的一次,堂叔还指使过自己儿子推夏生下水。虽说她事后堵住那小屁孩,怼住他的脑袋在河水里灌了半个时辰,叫他一次喝足了水报过仇。但两家至此斗到明面上,她再想安稳地住下去是不能了。
春妮被逼得不得不离家投奔渣爹前,曾去找过堂叔,说地里的麦子快熟了,看在亲戚的份上,她把麦子卖给堂叔,地也给他家种,好换点路费去找他们爹。堂叔假惺惺说要送他们点程仪,可总共就掏了两个铜元,春妮把铜元拍到地上,他转身到处哭穷说她瞧不起穷亲戚,死活要赖下这笔帐。春妮就说,既然堂叔买不起,她索性一把火烧了,省得大家因为这点东西做不成亲戚。
她作势拿着火把去田里,被人拦下来两回。堂叔怕了,只得在大堂伯的调停下,割肉般拿出市价五成的价钱送走了姐弟俩。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春妮早在寻他之前,就把田地连带麦子五折贱卖给了王地主,条件就是她几时走,几时签契。在这之前,发生什么事,王地主都不能说出去。
王地主鸡贼,不愿意被堂叔缠上,春妮前脚走,他后脚就去通知堂叔家。可春妮也不笨,她当着人出了村,转身就猫到山洞藏了两天,直到追她的人都回来的差不多,这才偷偷启程。要不怎么说命运难测呢,她要是当天正常坐了火车,说不得也不会遇上大水,遭这一场难了。
不过,王地主可不是他们两个没权没势的小孩,堂叔的这笔麦子钱是休想收回来了。
这事春妮没瞒着夏生,他小孩子跟在她身边,也看懂了一些。
春妮冲再次看过来的保安露出甜甜的微笑:“不止是堂叔,所有对你心怀恶意的人,没有掀桌子的能力之前,都要学会先用笑容武装自己。明白吗?”
夏生有些懂,好像又有些不懂,但知道这会儿要乖乖点头:“我明白了,姐姐。”
春妮也不指望一次教会他,她随意跟他说些其他的事,走到了另一间纱厂外头。
这间纱厂的人比先前那一家热情多了,听说她是来应招女工的,马上笑着要拉她进去面试。
春妮想到之前金小姐说的话,留了个心眼,说自己要先跟父母商量一下,拉着夏生跑了出来。
转完这几个纱厂,也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春妮带着弟弟去菜市买了些米面油蔬菜,还买了一捆柴并几个煤球让人送到面包房,回到了自家的三层小阁楼。
因为第三层层高不高,还有些木质结构,租房前,春妮跟吉拉太太有过约定,阁楼上只能放煤球炉子热水,一切需要用到明火的东西都要放到灶披间烹制。
春妮数出中午要吃的份量,拿着新买的锅去了灶披间。
这会儿到了下午,于太太还在灶披间刷锅。
春妮跟她打过招呼开始和面,于太太问她,工作找得怎样。春妮说还在考虑,于太太就说起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要不是给人帮佣,要不只能做女工,叫她一定想好。
春妮觉得她嘴有点碎,渐渐的就只笑不再说话了。幸好在春妮烙饼之前,她总算让出灶眼回了房。
春妮松了口气,连剁馅的动作都轻快了许多。到她心情愉快地剁完馅,才发现灶披间里又多了个人。
这个人戴一副黑色玳瑁眼镜,穿着身灰格子纹睡衣,正拿着牙缸对着水槽在漱口。
应该就是于太太说的她同住三楼,这几天正好出差的邻居记者朱先生了。
两人致过意,春妮开火开始烙饼。她烙的是韭菜鸡蛋馅。韭菜的香气最霸道,即使包着厚厚的饼皮,叫鏊子里的热气一激,香味就透了出来。偏偏那香气隔着饼皮,释放得不尽兴,若有若无,更是勾人。
春妮继承她妈的手艺,这一手烙饼连她奶奶都挑不出毛病。这会儿多日未练,竟是被自己的手艺馋得咽了下口水。
“咕”。
春妮一怔,不是她啊,她不……她转过头去,那位朱先生面色赧然地捂着肚子:“失礼了,刚坐完火车,急着回来补觉,竟忘了吃些东西。”偏偏控制不住,俩眼直勾勾盯着那叠金黄色的饼。
春妮失笑,用碟子拣出两张塞给他:“先拿着吃吧。”
朱先生嘴里说着:“这怎么好意思。”握着那饼不放,谢了又谢,转身上了楼。
海城的白面贵是贵,可没有老家那么金贵。春妮也不是个小气人,跟夏生两个香甜地吃完饼,她想起他们两个换的脏衣服没洗,索性下午不再出门,把这一路换下来都还没来得及洗的衣裳一次全给洗干净了。
洗涮一下午,春妮回到三楼,准备跟中午一样,再兑点面出来去做晚饭,她的门被敲响了,门外站的竟然是朱先生。
朱先生手上拿着个报纸包,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晒的,耳朵根红红的。不等春妮说话,就把报纸包往她手里塞:“太抱歉,中午吃了些小姐的午餐,这两个油墩还请小姐别嫌弃,算是我请你吃的。”
“哎——”
这位朱先生塞完报纸包就朝外跑,生怕被春妮追上似的,绕到另一边打开门,再“啪”地关上了。
春妮:“……”不知道的,怕不是要以为他是来丢炸|弹的吧。
“姐姐,包的什么啊?”夏生这个小馋猫闻到香味,跑来打开了报纸包。
春妮使唤他去拿只干净的碗,将两个油墩放进去,准备把报纸扔进纸篓前,她看了一眼,一下怔住了。
报纸中心被油浸住的那部分,其他地方已经模糊,只留一个震悚的标题《深切分析:华国政府军炸毁沙河沙北省钟县段大堤之目的》。
沙北省钟县?那不就是她家乡吗?她遭的水灾真是那群王八羔子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