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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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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

望着远处的城池,几个筋疲力尽的人忍不住高声欢呼:“太好了,终于看到人烟了!”

“都他妈小声点!”涂铁柱手提木棍,一人一个狠狠敲过去:“抬头看清楚了再嚷!”

滚滚烈日下,一杆倭人旗帜斜挑在城头。

众人心头一凉:“这里也成了倭人的地盘?咱们可还怎么进城?”

涂铁柱拿胳膊撞撞成永平,后者正在沉思中:“成营长,问你呢,怎么办?”

不等成永平回答,有人就不满道:“问他干什么,他说得出个屁!”

“喂,赵大麻子,说话当点心。要不是我们营长,你当你现在还能好好的?”李二毛跟成永平同出三十五军,这几天一直在照顾他,对他的为人很佩服。

赵大麻子翻着眼睛:“吹牛也不怕闪了舌头,我们能出来,要谢的该是顾妹子的船,跟他姓成的什么关系。”

经过那晚的详谈,以赵大麻子为首的几个伤员对所有的政府军官员恶感极深。加上水势一直在持续上涨,他们第二天不得不仓促撤出临时医院,由于船只不够,不得不抛弃所有补给。伤员们的怒火无处可泄,便总找几位长官的麻烦,偏偏成永平头上有伤不好争执,最后形成了如今的局面。

“话不能这么说,成营长为了返回来救咱们,自己带的兄弟都遭遇倭人全死了。不让咱们撤退的是上官们,赵大麻子,说话要讲良心,成营长可没啥对不起咱们的。”王保全说了句公道话。

经过这几天的同行,春妮也弄明白了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成永平在转移伤员的过程中遇到大水,跟一队倭人冲到了一处。倭人们凶残,成永平方也不弱,两边杀起来,拼了个你死我活。

战斗中,成永平身中两枪,冲到一处水洼子里昏了过去。他运气好,昏迷的地方应该是一处房顶的烟囱,他脑袋被烟囱托起来,腰下缠着稻草,这才捡了条命回来。

等他再醒时,发现前边有个倭人正趴在一块门板上。他思量自己身受重伤不好力拼,草草给自己包扎了一下伤口,预备相机而动。这时,倭人突然擦起了枪,翻身卧倒做了个瞄准的动作。他本能觉得不好,趁其不备摸到倭人身后,这才发生了后边的事。

他可真是个好人。春妮再次感叹。

那么这位好人,他现在在想什么?

“我就不进城了。”

春妮心里叹口气:果然。

涂铁柱瞪大眼睛:“昨天咱们不是都说好的,你不进城还想追上大部队不成?”

见成永平不语,其他人也急了:“成营长你可别犯混,人家江团长想回去我理解,可你是违抗军令跑出来的,你再回去军部可饶不了你!”

成永平的嗓子这两天养好了不少,仍是有些低哑:“当年我弃笔从戎就是为了打倭人,倭人不退,我也不会退。”

其他人面面相觑,江团长拍了拍他的肩:“老弟一片忠心报国,老江佩服。你不是临阵脱逃,回去后老江我一定会去军部为你说话,担保你无事。”

成永平点点头,脸色并没有多好,望着其他人:“几位弟兄们,你们都定好了?”

“老子不像你这么傻。老子可不想老子在前边扛枪,后边给我炸膛,死都死得憋屈。与其听这些乌龟王八的话当了糊涂鬼,还不如老子回山里自己干。”涂铁柱环视一圈:“我再问一遍,你们还有谁想跟老子一起走的?”

王大嘴叔侄俩没说话,站了出来。还有赵大麻子,连陈有根这个胆小鬼都站到了涂铁柱身后,有他们几个在前,还有几个人也很快表了态。

“我当年是顶我们村张大户儿子的名来的,家里就我瞎眼的老娘和小妹子两个女人,从我吃兵饭那年起,就没收到她们的信,不回去看看我不放心。”也有人有另外的打算。

成永平望了眼江团长,江团长最后道:“咱们哥几个也是并肩走过这一路。别的忙我们帮不上。回去后我同成营长会给你们报阵亡,保你们没有后顾之忧。”又掏出些钱币:“我手上这点钱都分一分,路上不好走。”

王大嘴紧张道:“那营长你可要跟我弟弟说清楚,我怕他多想,到时候出事。”

要交代的交代完毕,除了几个行动实在不便的人在前两天被他们藏在老乡家养伤,大家都有了各自的去处。

几人又望向几个姑娘孩子,陈护士苦笑:“我家已经没了,除了部队,我哪也去不了,我跟着两位上官走。”

前几天,夏护士告诉春妮,去年陈护士一家人都死在倭人手中,陈护士从医专毕业后,便报了随军医护班,跟着大部队一年转战多次,到了离县。

夏护士原名叫夏风萍,是海城人,去年海城会战,她志愿进了医护队做护士。会战结束后,她背起包袱直接跟着部队到了这里。她已经跟春妮说好,两人到时结伴回家。

当时江团长劝她多想想,她恶狠狠地:“姑奶奶随军是想报国死在战场上,不想被那些蠢货害死!反正海城现在是倭人的,逃兵是吧?有本事让军部执法队到海城来抓我啊!”

几人一路走来,不是没有遇到危险,也积攒了些情谊。此时面临分别,陈护士有些伤感:“咱们结伴走多好,非要分开,以后遇到个事,你们几个伤的伤残的残,该怎么好。”

涂铁柱挥手:“妹子还是先担心自个儿吧,政府的那些王八蛋又不知道缩到哪个乌龟壳里去了,你们三个可有得找。再说了,哥哥几个命贱,有一把猪草就能活。山水有相逢,说不定咱还有再见的一天呢?”

话虽这样说,可他们这一群伤兵,走出去不消倭人搜寻,只需普通百姓就认得出他们不是平民。这一带都在倭人的控制下,想平安逃出去,谈何容易?

涂铁柱想走不容易,春妮带着夏风萍想进城也不是说进就进。她们前边听老乡说过,现在倭人守着城,出入要那什么良民证,这个证需要当地地保作证你是个有来历的人才给开。他们三个人,谁能从哪变个地保出来?

春妮和夏生情况略好一点,有夏生这个孩子在,也的确是真的被水卷到这里,现成的灾民。夏风萍就麻烦了,她开口就是一口的海城口音,却从北边战区的方向过来,还一身的文气。涂铁柱说,他闭着眼都闻得到她身上的学生味。这年头,学生可是不安分的代名词。夏护士若以这个面貌进城,只怕在城门口就要被拦下。

春妮看她细皮嫩肉的,实在没法扮灾民,跟夏风萍商量,索性让她扮成准备从首都回海城的大小姐,因为转车时遇到洪水,几经周转到的这座小城。正好夏风萍去过首都,编瞎话不难。夏生是她的弟弟,自己则当她的丫鬟,到时候就说三人坐船的路上遇到大水,逃难被冲过来的。

除了这个办法,夏风萍也想不出来更好的。她问春妮:“咱们的衣服都不合适吧?”

春妮从包袱里取出套衣裳:“你先穿穿这身吧。”

夏风萍拿过来翻看了一下:这是一套旧式女子穿的绸缎衫裙,上面湖绿底裥银灰边,满绣银蝴蝶,是件潞绸大袖衫,下边是深一号的绿色百褶裙,同样裥的银灰边,绣银蝴蝶。样式旧是旧了点,可清新的配色丝毫不显老气。

夏风萍接过来在身上比划:“这身衣服好看,但不是你的尺寸。这是谁的衣裳?”

春妮珍惜地摸了摸:“是我娘没出嫁前的衣裳,我带在身边留个念想。你穿穿看。”

她娘也是县里的大户人家出身,跟她爹是从小定的亲。可惜在她出生前,她外公带着她两个舅舅到北边走商,没过多久,北边沦陷,她外公和两个舅舅失去音讯,她外婆得知消息后一病不起,家业遭到旁亲们哄抢。到她娘得知消息赶回去,家里已经只剩下个空宅子,外公家就此败落下去。她奶奶回回骂她那个不孝子爹,就会可惜一回她外公走得早,不然给她爹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干这没良心的事。

扯远了,两人找个地方换好衣裳,春妮给夏风萍梳了个倒折麻花辫,配上一字型刘海,足真像个从旧式画报里出来的闺秀。但她不是去参加选美,所以春妮在地上抓了把土撮细,给她脸上手上揉得黄黄的,再抓出几根乱发,更像落难中的闺秀。

随后三个人又排练了一会儿,确认包括夏生在内的“演员”们都准备得差不多,一前一后地走向城门,站在了队伍的最后端。

排队的人中,大部分都是穿短衣打补丁的平民。春妮这两个女人加孩子一站进去,简直是鹤立鸡群。

夏风萍原本抬头挺胸,站得昂藏极了,实在是经不住这些人瞧西洋景的看法,最后还是红着脸低了头,越发像个闺秀了。

队伍排得很长,挪得又慢,春妮瞧着个面善的婶子,跟人搭话:“大婶,这前面怎么回事?老半天不动了。”

大婶等得有些不耐烦:“还能是怎么个事?老爷们在抓人呢。”

春妮心里一咯噔:“抓谁啊?”

大婶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春妮忙端出最甜的笑脸,大婶就叹了口气:“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在抓咱政府军。”

两人说着话,前边队伍突然一阵骚乱,一个穿灰布短衫的男子突破人群冲进了城,几名穿黄军装的倭人哇哇叫着追了上去,随即是几声枪声。

春妮跟夏风萍担忧地对视了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队伍总算排到了春妮她们。

看到夏风萍,写字的黄制服摸了摸鼠须:“这位……小姐,请出示你的良民证。”

夏风萍忙将几人商量好的说辞说了出来,黄制服转转眼珠:“这么说,小姐是跟家人失散了。”

春妮觉得,这人话里好像有点别的意思。

她把住夏生的小脑瓜,不叫他到处乱看。听这人一句句问夏风萍“多大了?所居何地?因何滞留本地”等等问题。

这些问题中,有些是该问的,但有些问题简直莫名其妙,已经触犯了隐私。好在夏风萍将该答的答了,不该答的,她都用话糊弄了过去。

春妮心里觉得不太对:按照她的审美,夏风萍五官普通,还刻意扮了些丑,不该有这样的麻烦,但现在她不得不设想最坏的情况。

这时,这人话锋一转:“夏小姐,您没有本地地保作保,按道理是不能发放良民证的。”他顿了顿,直到夏风萍从腕上撸出条绞丝银镯子塞到他手里,他一本正经地:“但本人考虑到夏小姐急于回乡,可以为您出具一份临时证明,直接送您到火车站去。”

夏风萍当然拒绝了,好在那人并未坚持,很爽快地在一页纸上盖了个章,笑着目送她进了城门。

一离开城门,夏风萍就憋不住了:“春妮,我觉得不太对,是不是想多了?”

“没想多,”顾春妮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让夏生爬到她背上:“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