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裴纾坐在榻上,脚下火盆围了好几个,目光定在一处怔忡了许久。
姬夙手上拿了几套衣服进来,他清退了所有宫人,偌大的寝殿,只有他俩。
虽是夏日,但裴纾浑身湿透,他怕小姑娘着凉生病,特意命人烧了几个火盆放进来。
他最是怕热,额头已经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衣服递过去道,“你看你想穿哪个。”
裴纾目光呆滞的慢慢看向他,盯着他面容过了好一会,才慢吞吞的把衣服接在手里,像是才反应过来。
姬夙看着她慢吞吞如蜗牛的模样,有些发笑,“裴纾,傻了你。”
她仰头呆呆地看着他,忽而歪了下头,“好久……没有人叫我名字了。裴、纾。”
他忍笑,“赶紧把衣服换了,一会找个太医来给你看看。”
裴纾摇头。
“怕被发现?”
裴纾翻看着衣服,“女子脉象和男子是有不同,若是资历老的太医肯定会怀疑的。”
忽然她星眸微微睁大,裴纾有些惊讶,因为姬夙给她的衣服有男装有女装,男装偏大,细腻上好的衣料上面绣着繁复华丽的花纹,估计是他自己的,还有套女装……
不禁让裴纾微微一怔。
她正恍惚间,感觉头上被人动了一下。
裴纾抬眸,刚好撞上姬夙看她的眼神。
他沉默不语,摘下了她戴的幞头,放在一旁。
他又要去抽她头上的发簪,她慌忙道,“我自己来。”
她抬手想自己弄,却触到他温热的手背,看着她又惶恐的迅速缩回手,姬夙嘴角弯弯,“吃孤豆腐?”
“下官不敢。”
裴纾差点跪下,若不是她坐着,姬夙正站在她面前微微弯下腰细心的帮她拆头发。
这是他第一次给人拆头发,他动作小心,生怕弄疼了她。神色少有的认真专注,盯着裴纾一头青丝好像在干什么的大事一般。
他抽出她束发的玉钗,将绕了几圈已经板正的发髻松开,这才松了口气问,“你会水?”
裴纾因为落水,硬朗的妆容褪去了不少,露出原本柔和清丽的五官,带着淡淡的笑,“下官的故乡在月州,江南多水,从小就和闺友在江上泛舟摘藕烹粥的。”
浓密的青丝落下,姬夙立刻拿帕子来帮她擦拭头发,“怎么这么笨,又被人欺负。”
看着溅落在她脸颊的水珠,他尾指划过细腻的肌肤,轻轻抿去了水渍。
裴纾眼眸低垂,从他俯视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乖巧的像只小白兔。
雪白的手指藏在袖中暗暗紧握,她鼻息间都是姬夙身上淡淡的松香,悠长绵柔。她既有些不大适应他的靠近,又有些许享受他的照顾。
他温声道,“不要太医的话,一会煮碗安神汤给你,换了湿衣服好好睡一觉,孤看你发不发烧,如果发烧还是要叫太医的。”
“嗯。”她乖乖的道。
姬夙力度温柔,一下一下揉搓着她湿漉漉的头发。
寝殿里,气氛安然静谧,无人说话,只有火盆传来的蒸蒸暖意夹杂着淡淡的悠长绵柔的松香。
二人不约而同的嘴角都挂着些许弧度,享受着这一刻的温馨安宁。
火盆热乎的让人昏昏欲睡,裴纾眼皮直打架,小脑袋慢慢靠在了姬夙腹部。
姬夙一怔,他揉着裴纾柔软的头发,嘴角带着丝笑意。
过了会儿,裴纾头发擦干了,他却热的身上内衫都湿透了,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然后轻轻碰了碰她脑袋,声音低柔像哄小孩子似的和她商量道,“把衣裳换了再睡好吗?”
女子软糯的唔了一声。
这撒娇似的嘤咛声让他心头一触。
她脑袋在他身上蹭了蹭……然后,就没什么反应了。
他轻笑,站在那一动不动的撑着她压过来的重量,“裴小官,不许耍赖,快起来。”
裴纾一动不动。
姬夙无奈的笑,弯腰贴近她耳畔低低的威胁道,“你再不起来,孤就亲自动手帮你换了。”
“嗯……不行……”
姬夙啧了声,“你还挺提防。”
裴纾迷迷糊糊的直起身,太子的衣服她一个小官不敢穿,只能去拿唯一的那件女装,闭着眼嘟囔道,“原来这个衣服不是买给太和公主的。”
“笙落不想要,便宜你了。”他使劲抿了下唇,绷住笑意。
他不是个爱笑的人,和裴纾在一起时却总是忍不住想笑。
“哦。”
裴纾点头,原来她是个捡破烂的。
“你换吧,孤走了。”他不能离开宴会太久。
明明是炎炎夏日,姬夙忽一打开门,竟觉得外面大太阳天都要比寝殿凉快些。
守在外面的徐巍看见姬夙面色潮红的走出来,衣领也洇湿了。微微一怔,“裴大人如何?”
“睡着了,让人守住了,别让人进去,就算是服侍的宫人也不行。”姬夙顾及她换回了女装,恐被人发现,语气加重道,“孤未归之前,任何人不能进去打扰裴钰。”
“是。”徐巍颔首。
姬夙已经离开太久,匆匆赶回宴会,刚落座,发现对面姬起和姬然目光探究的盯着他瞧。
“太子哥哥。”
姬笙落笑着坐到她身边。
“笙落。”姬然眼看着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不来找自己,而颠颠的跑去找姬夙说话,心里憋气,拍了拍身边的座道,“你过来坐。”
姬笙落摇头,“我和太子哥哥有话说。”
姬夙偏头,问,“怎么了?”
宫里的这些兄弟姐妹,他只对姬笙落有好脸色。
姬笙落皱起好看的眉头道,“我好像得嫁人了。”
姬夙道,“你年纪还小,早的很呢!”
“可是母妃好像已经在为我物色人选了,今这宴会就是她挑选良婿的好机会。”姬笙落双手接过姬夙递过来的茶,忧愁的道,“刚母妃让我见了个人,不!准确来说是见了头肥头大耳的猪!”
多半就是容妃中意了那人,故而才让她见。
“你不想嫁就不嫁。”姬夙温声宽慰。
她仰头,星眸闪烁晶莹,委屈的道,“太子哥哥,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姬夙点头,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背道,“你喜欢赵青风,孤就算绑也让他娶你。”
姬笙落破冰展颜,噗嗤一笑,“那倒也不至于逼着人娶我……”
姬然坐在对面看着,这二人有说有笑的,简直比他和姬笙落还亲。心里愈发来气时,姬起悠悠的飘过来一句,“依我看,你这妹妹,也快让太子给抢走了。”
姬然蹭的一下站起身,过去一把拽住姬笙落手腕将人拽回了自己身边,姬笙落受惊道,“皇兄你干嘛?”
姬夙冷着脸,“你拽疼笙落了。”
姬然来气道,“这是我妹妹,不用太子操心。”
姬笙落朝姬夙摇摇头,饱含歉意的笑,“太子哥哥我先走了,改日去找你。”
“跟我回家。”姬然扯着姬笙落就走,边走边抱怨,“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和我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见着太子比见着我这个亲哥哥还亲。”
离了人群,姬笙落脸上没了笑,冷冰冰的挣脱开。
“太子哥哥关心我,爱护我,你呢?”
姬然也停下来看她。
姬笙落不复她在姬夙面前乖巧可人的样子,对着姬然冷若冰霜。
“我是你亲哥哥,我怎么对你不好了?”
姬笙落柔荑抚向发髻,“这珠冠,太子哥哥送我的。”
她张开双臂,“这身衣裳,太子哥哥特意命尚衣局为我一个人制的,其他姐妹都没有,就是为了让我在宴会上好看。”
姬然不屑道,“这点东西就把你收买了?”
姬笙落冷声道,“我的喜好,厌恶,太子哥哥都记着。而作为我同胞兄弟的你,又记着什么?”
自己亲妹妹口口声声向着姬夙,姬然来气道,“姬笙落,你忘恩负义了你啊!”
姬笙落无奈道,“皇兄你总是一副没长大的样子,孩子心性,整日就知道和太子哥哥在父皇面前,我面前争风吃醋。你什么都不懂!”
姬然不知道从小到大她身为幼女,他的妹妹,被容妃消耗为他牺牲了多少。
“从小,母妃就只管你一个人,忽视我。而皇兄你,恃宠而骄,对妹妹没有半分谦让怜爱,只会欺负我。”
“只有太子哥哥不同,他只会疼爱我,从来不会让我难过失望。”
姬笙落说完就走,不想等姬然反应过来再纠缠她吵架。
……
她一路跑回寝宫,终于把想说的话都说出去了,心底揭起来的埋怨未平,气呼呼的坐在美人榻上喘气。
“公主怎么气喘吁吁的?跑了吗?”姬笙落的贴身侍女进来见状问。
“我刚才和皇兄抱怨了我的不满。”姬笙落微笑道,“我觉得心里很痛快。”
秋水递过茶水点心道,“公主说出来也好,不然等着咱们殿下自己明白恐怕没可能。”
姬笙落轻声道,“秋水,你说……我要是太子哥哥同母所生的亲妹妹,那该多好啊!”
“嘘!”只见秋水神情紧张的四处张望了一番,“可不敢这么说话。”
话音刚落,殿门突然被人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照进来一束和煦的阳光,容妃款款而来。
姬笙落心头一惊,方才她说的话应该没被母妃听到吧!
她紧张的站起身,“母……母妃怎么从宴会上回来了?”
“礼也献完了,本宫也累了就回来歇会儿,等晚上看烟火的时候再去。”
容妃一般都爱去姬然的寝宫,只有找她有事的时候才会偶尔来一趟,有些时候就让宫人通传了。
她一来,姬笙落就感觉没好事。
容妃坐在姬笙落方才坐过的位置,端起她还未来得及饮用的茶盏道,“刚才然儿气汹汹的回来了,你惹他生气了?”
“是他自己要吃我和太子哥哥的醋的。”
容妃撇着茶沫,漫不经心的道,“你不要总是惹你哥哥生气。”
“我没有。”姬笙落委屈的小声辩解。
容妃蹙眉,“本宫说话,你听着!”不容置喙。
“是。”
“方才见过朱家小公子了,觉得如何?”
“……”姬笙落心头咯噔一下,怕容妃起歪心思,立刻道,“女儿十分厌恶此人。”
容妃抬眼看她,“怎么?”
姬笙落忙不迭数出他缺点,“此人……长得肥头大耳,油腻烦人,我讨厌他!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没半点规矩,眼睛滴溜溜地乱看,身为臣子不本分,品行不端。”
容妃沉吟片刻,把茶盏放回去,磕出清脆的响,才慢悠悠的开口,“本宫倒觉着,朱家小公子很好,他是喜欢你才会看你,否则怎么没见他看别的公主郡主。”
“我是个未出阁的公主,身份尊贵,岂是他一个屠夫出身的门户子弟可以觊觎的!”
“屠夫!”容妃嗤笑一声道,“笙落,你不要瞧不起他家,虽然是屠夫出身,但如今他家已然有出类拔萃的人才步入仕途,再加之他家祖祖辈辈杀猪卖肉积攒的财富……富可敌国!绝对是我们很好的助力。”
她需要的正是朱家这种无知卑微,容易操控的人家,他家巨大的财富,可以为姬然打通门路,打点朝臣,争夺皇位推波助澜。
“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将你一辈子都养在本宫身边,姑娘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母妃!”姬笙落急了,上前跪坐在她脚下,扶着容妃膝盖道,“我有喜欢的人了,若一定要现在嫁人,女儿也只嫁给赵青风!”
“你还敢提他!”容妃咬牙道,“你为了他连脸面都不要了,身为一个公主屈尊降贵的总巴巴的跑去军营看人家,人家可有理你吗!”
容妃指尖点着姬笙落额头骂,“因为你本宫在其他嫔妃面前丢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还敢不知羞耻的在本宫面前提赵青风,那就是个军营里最底层的兵将,怎么?你还想再狠狠打你母妃的脸要嫁给他?”
“那个朱家小公子就好了吗?”姬笙落红着眼质问,“母妃是不是就是看上了他家的钱,母妃想撮合我俩是不是为着皇兄着想,就一心把我推出去,丢进那火海里头。”
“你哥哥出息,自然连带着你我都尊贵,你懂什么!这也是为你好。”容妃冷冷的道,“你哥哥称王,你也就可以不用嫁去那苦寒之地做维系友好关系的工具,可以一辈子都待在皇宫里享福,不好吗!”
姬笙落倔强道,“母妃若想要我嫁头猪,还不如将我送去和亲。”
她擦干眼泪,愤然起身,“女儿这辈子只嫁赵青风,若要我嫁给一头猪,我便一头撞死,叫母妃再也不能拿我为牺牲给皇兄铺路。”
容妃拍案而起,大怒,“你这孽子!”
“母妃要骂就骂吧,反正我铁定不嫁!”
姬笙落说完,便仓惶跑走,生怕容妃对她用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