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辽东·凤城
郦元笙喝光最后一杯桂花酿,用手背使劲一抿嘴角,豪气万丈地伸出右手,:“小清儿,拿钱!”
韶清瞪着她,不甘心地拿出荷包,嘴上不服输地小声嘟囔着:“您有本事倒是喝老爷藏的杜康呀,这桂花酿淡的跟糖水似的,也好意思跟我们比。”
郦元笙笑笑,抹着嘴坦然一摇头,“没那本事。”
韶清一噎,之前强压的醉意腾地冒上头来,面色醺得发涨。
一旁的阿织拍拍韶清的胳膊,撑着头半闭着眼睛说:“得了吧清儿,咱们这些人里面没一个能跟小姐比酒量的,不服不行。”
韶清揉了揉太阳穴,闭着眼定了会儿神才道:“小姐,下次您再找我们拼酒,我拼了命也得跟夫人通风报信去。”
“哎哟我好怕啊,”元笙拍了拍胸口,抱着歪倒在桌子上的萃汐告状:“小汐,清儿欺负人!”
“呔!”萃汐抹了抹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迈着扭麻花的步子走向韶清,哑着嗓子唱道:“他性情多骄纵,恃天生百样玲珑……你我本是同根生,何必相煎囚樊笼……”
她粉腮红唇一副醉酒憨态,偏仿成一个耄耋老翁的暮年语调,嘤嘤嗡嗡,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韶清愣着脸听完她的唱词,笑得停不下来,还哈出了一连串的嗝声。
元笙跟着也乐得肚子疼,揉着笑得发僵的脸,把一周或趴或躺的人看了个遍。个个没了往常麻利严肃的劲儿,看来都喝的不少。她按了会儿眉间的穴道,又喝了杯清茶,才起身出了房门。
站在小院门口,元笙望着天上银盘似的的月亮,深吸了口夜间清爽的气息,朝着院外吹了声口哨。
不多时一个细细的身影贴着墙边溜了过来,看到元笙愣愣地站在院中央,叫了一声:“小姐?”
“哎。”元笙朝影子笑了,“就等你来呢。”
小七晃了晃手里提的食盒,“刚做好的,您掐的时辰真准!”
“熟能生巧么。”元笙道,带着小七进了里屋。
小七是林厨娘的幺女,前些日子才从家里来郦府帮母亲做事,初来乍到没理清郦府的布局,在府后的花园困了近两个时辰,急得直哭。恰好当日元笙带着韶清出门“鬼混”,刚从后门溜回来,就听见花园里小七的哭声,笑着让韶清把这个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小姑娘带路带回了厨房。小七心眼实,自此郦元笙这一救,便时刻以元笙马首是瞻。
这夜恰是本月十五,郦慷夫妇要去城西的老舅家,元笙懒得应付那位脾气怪如驴的老亲,找了借口便窝在房里不肯露面了。等当家的二位乘车离开,元笙就叫着跟前的几个丫头聚在一块儿,又是吃又是喝酒又是唱曲儿,美名其曰“月中之假”。因知道几个丫头不能喝酒,便让小七做了醒酒汤备着。
韶清几人跟元笙挺久了,也知道她们这位表面上笑不露齿含蓄得像个花骨朵的主子,实际里子根本就是一个人来疯,怎么热闹就怎么来。几人喝了一肚子酒,就是再海量,也不能清醒得如常人一般,除了元笙,剩下的多喝一口就能软成泥糊到墙上去。
小七帮着给众人喂了解酒汤,苦口婆心地劝着元笙喝了一杯蜂蜜水,又絮絮说了许多酒后多休息的事项。
元笙听着小七的叮嘱,原本不怎么昏的脑子竟慢慢开始发涨,忙不迭地点头:“哎哎哎!好好好!这些我都晓得!这就休息这就休息!”怕小七还要多说,连忙笑着使出大招:“时候不早了,快回去罢,不然你娘又要担心,小心挨骂。”
小七叹口气,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元笙站在窗边看着小七的背影,心道这丫头就是太啰嗦,嘴唇都快磨成薄片了。她伸了个懒腰,回头看了眼塌上,阿织的手还圈着萃汐的腰,韶清磕着萃汐的肩膀睡得正香,额头红了一圈儿。把丫头们一个一个拉好盖好薄毯,元笙披了件外裳,关了门,捧着杯热乎乎地茉莉香片上了揽风阁。
站在揽风阁的三楼,花园中的小径和边角的烛火都如碎金似的钻进了眼底。夜风清而不凉,正适合醒酒,元笙遣退了要上前伺候的小丫头,倚着栏杆慢悠悠地吹着茶,眯着眼睛欣赏着阖府安静的夜色。她一边无所事事地晾着茶,一边又漫无目的地想到城西那位老舅公,撇了撇嘴。
这位老舅公,自元笙十二岁开始,每看到她,都要跟郦慷提一嘴亲家该如何如何择选,嫁妆该如何如何置办,夫婿必得是令人得意称好的,嫁妆也必须显得阔绰而不失气度,讲究而不显刻薄的,不让说个一二三四来,态度永远都是急且暴躁的。
元笙十分佩服这位年龄堪比乌龟的老舅公的红娘之心,如此热衷于她的婚事,仿佛她嫁不出去他就成了郦家的罪魁祸首。
她慢吞吞地喝了口茶,算了下自己的年纪,决定以后除非到了不得不去老舅公府的时候,再装病小坐片刻就立刻闪人离开。
毕竟就快二十岁了。
家里父母倒是没多说什么,可是附近几个人家的姑娘一个二个都出门了,元笙心里免不了惴惴,生怕哪天郦慷一冲动就把她塞进花轿就派人把她送走。
萃汐和阿织不止一次夸她胆大有主意,说将来她选中的夫婿也必然胆识过人。可元笙对自己的眼光才没那么大把握。很多事,看似小菜一碟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做到,实际上牵扯的东西却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多的多。
一时间元笙觉得脑子很空。
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家世,身份,财富,普通人家追求的,她生来就拥有了。
长相,品行,学识,是比不上那些才女美女,不过也差强人意了。
所以就这样等着,等着合适的人选上门提亲,两家几番商议,定下日子,嫁衣一穿,鞭炮一放,合卺酒一喝,两人结发,生儿育女,顾家中事宜,看着儿女各自成家,又孕育出新的后代,等着长长短短的几十年过去,平庸地消逝生命,最终与黄土为伴,不见来生。
这世上千万条生命里,大多数所走的路径似乎就是这样一条康庄大道。
常见又平坦,最保守也是最安全的一条路。
元笙不知道想要什么,可她的的确确知道自己不愿意这样过完自己的一生。
至于该如何度过以后,却也是的的确确的毫无头绪。
清了清嗓,她唱道: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元笙摩着杯沿苦苦想着最后一句词,忽然微风拂过面颊,带着香窜入鼻尖。
郦夫人喜欢芙蓉,所以花园里种了许多,此时正值花期,风吹花香散,哪哪儿都是芙蓉花那迷人的清芬味道。
元笙却捕捉到了那芙蓉香里一抹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
茶杯顿在嘴前一寸的地方,她盯着杯里浅色的茶汤,慢慢放下杯子,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准备叫退在拐角处的小丫头过来。
“咳咳咳。”
嗓子是清了清。
噗滴。
液体与液体相碰的声音在在夜里显得格外清脆,元笙眼角一瞥,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只见敞着盖子被随手搁在廊边的茶盏里,一滴殷红的血正如入水之墨开始向四周渲开,浓淡转瞬便有了分明,像是一朵盛开在杯里的长瓣芙蕖。
元笙本能地抬头,在视线里先后进入一双眼睛和一只淌血的手时,她竟不合时宜地想,若是杯里盛的是桂花酿,缥色并上这血色般浓烈的红,颜色可真是亮眼好看啊。
她的前方挂着一盏八角琉璃盏,火烛的光芒不堪稳固地扑在她的眼中,像是在眼底点燃起一团小小的跳跃的火。元笙双手撑着栏杆,一只腿跪在廊上,此时小腿隐隐有些痉挛的抽痛,她咬着牙,沉默地瞪着阁楼顶上那双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与她有许多年未见过面了,元笙惊讶自己还能在对视的第一瞬间认出对方。
可见物是人非这种说法也不是完全正确。
不不不,应该说风水轮流转更合适罢。
曾经害得她右臂骨折将养百日的混小子,终于也走到了被人打伤的地步?
喊一嗓子,这个人该怎么着就看管家处理了,毕竟他们家管家犀利又板正,训起人来毫不留情。
一声不吭,或者再向他施以援手什么的,用实际行动向此人诠释“以德报怨”这四个大字。
两个选项截然相反,元笙陷入纠结。
她动动右手,点着栏杆在心里默数着她与薄嵬有多年没见过,答案是五年。
虽然他们总共也没见过多少面。
“玫时!”
候在拐角的小丫头应了声,连忙快步走来:“小姐有何吩咐?”
元笙扬起下巴,眉毛有意无意地飞起一个睥睨的高度,仿佛要给什么人看自己的胜利姿态似的。
她慢慢端起茶盏,嘴上也拖着调子:“这茶好像有些不妥……”
玫时正要接过来细看,茶杯却被人忽地抬高,抬头只能看到一个圆圆的底。
玫时面露疑惑:“小姐……这茶怎么了?”
元笙收手托着茶坐在了廊上,无所谓地道:“没怎么,太香不够甜,下次放点蜂蜜试试。”
您不是不喜喝蜂蜜的么?
玫时心里默默问了一句,嘴上答道:“是。”
说完,元笙又支肘看着天空,感慨道:“今晚星星真多啊。”
玫时也跟着抬头看,谁知还没看到一颗“今晚的星星”,脑门却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崩弹,她本能的闭眼捂住额头,又听见了元笙得意的声音:“只有我才能看见。”
……小姐这是魔怔了么?
玫时一时无言。
元笙看着玫时纠结的脸,笑了:“同你说着玩的。”
她扫了眼远处立在四周的下人们,道:“扶我回去吧,今晚爹娘不回来,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我那儿照常,有韶清顾着就行。对了,跟管家说……”她侧过脸,有意无意地往身后看了一眼,“关好大门,可别让外面的野猫溜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