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之间,鼻间沁入的全是男人身上清冽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薄荷味。
失神几秒,却被倏然间灌入耳中的那句话,又强行扯回神志。
纤细身体微乎其微地颤栗了下,祝兴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举止确实不太妥当,立马松开了捏在指间的衣料,退后一步,回到原来的安全距离:“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黑黢黢的眼眸散发着幽光。
叶润绩眼不离她,嘴角微乎其微地弯了一下,提醒着她:“不是故意的,也得结账。”
注意力被分散着。
祝兴妍环顾四周,发现刚窜到脚边的小狗消失不见,这才松了一口气。
自从五岁时被狗追着狂跑以后,她便是心有余悸,再也不敢和小狗小猫之类的动物,有过多接触。
把目光重新放回到男人身上。
她稳定心神,硬着头皮接受他的条件:“好,你要多少钱,微信,还是支付宝?”
“你指哪个?”叶润绩眉头微抬,模样吊儿郎当,“出场费,还是刚才碰我?”
“……”
祝兴妍意图赶紧把这事处理完:“加在一块吧。”
“提前说一句,我收费不便宜。”他善意地提醒道。
“哦。”她已经有些不太耐烦,没忍住反问了一句,“不便宜,我就可以不结账了么?”
“想不结?”叶润绩抓住关键词。
顿了顿,他视线微挪,偏头的模样像是在考量。
片刻后,竟顺她心意地回了一句:“也不是不行。”
也不是不行?
祝兴妍愣住,完全没意料到她的一句脱口反问,还真让他松了口。
不过……也不是不行……
这话听着,怎么又像是给她挖了坑,又或者是有其余前提?
正推敲着。
男人已经先一步开口:“有个条件。”
果然,印证她的猜测,祝兴妍犹豫了下,还是打算先听他的说辞,若真是个坑,大不了就付钱,也没多少损失。
“什么?”她顺着话由问。
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叶润绩不紧不慢地说:“跟我道歉。”
就这?
这么简单?
祝兴妍微怔,半信半疑的:“就只有道歉?”
“嗯。”叶润绩应。
“你……”她还是不太相信,与他再次确认道,“真不要钱了?”
叶润绩云淡风轻的:“你要是想给,我也不介意。”
望着他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祝兴妍猜想着,估计像他这样的有钱人也不会在意她这点小钱,反倒对于自己的声誉或者是名节更加重视。
所以比起赔钱,让她道歉这事可能显得更让人有成就感?
脑子里的思绪弯弯绕绕。
恍惚间,她听见男人催促着向她讨要答案:“想好没?”
祝兴妍回神过来,在两者之间也没多做纠结,径直选择了后者。
毕竟她这个月剩的闲钱本就不多,没道理付这样一笔冤枉钱。
“和你道歉。”她黑睫轻颤,笃定地说。
“嗯。”叶润绩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请她开始,“来吧。”
怕他不满意,祝兴妍又特意多问一句:“有什么道歉标准的模板吗?或者是格式?”
他淡淡道:“随意发挥。”
研究好一会,等到暗自整理好说辞,祝兴妍这才开始道歉。
可能是由于她实在没有多少真切的歉意,故而吐出的字眼都只是在机械化地念词,情绪毫无波澜:“对不起,我不该偷拍你,刚才也不该不小心碰到你。”
借着晦暗不明的目光打量她。
片刻后,叶润绩眉头微蹙,悠悠地挑剔道:“不够诚恳。”
“……”
好吧……连她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祝兴妍默默叹口气,虚心接受指教。
假模假式地刻意加重字音,饱含情绪地又把话又重复一遍,就像是诗朗诵,抑扬顿挫,可听起来还是不真挚:“对不起,我不该偷拍你,刚才也不该不小心碰到你。”
叶润绩又盯着她看了半晌,接着简洁地批评道:“太假。”
“……”
咬咬牙,祝兴妍忍耐下这口闷气。
最后采用折中的方式又给他道了一遍歉,轻重缓和处理得恰到好处,让人纠正不出一点错误:“对不起,我不该偷拍你,刚才也不该不小心碰到你。”
要是这次再不行,她……就再道一次。
但底线……就只有四次,只有四次!要不然真的太没面子了。
又如先前两遍一样,叶润绩的目光在她身上幽幽打转两三圈。
似乎这次比先前两次的时间要长,也不知道男人是在思索什么,等不到他的答案,祝兴妍正准备开口催促。
却在倏然间,感受到身前的男人俯身下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骤减到……
五厘米都不到……
也许稍动一下,就会贴到他高挺的鼻子。
整个视野被他英隽的面容所占据,虽是被幽深的夜色所掩映着,却因为凑得太近的缘,就连他的脸上的微小绒毛都能极为清晰看捕捉到。
祝兴妍晃了下神,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丝毫没有预计到他突如其来的动作。
正打算开口,就听见面前男人低沉喑哑的声音灌入耳中。
他面色微肃,像是觉得她这学生实在教不起来,无可奈何道:“算了,你还是把账给结了吧。”
“……”
—
从楼底下回来,祝兴妍真觉得是比割肉还痛。
望着微信上转出去的两千大洋,她异常后悔刚才为什么要下楼去。
她就不能坚决点,静静呆在公寓里么?
带着满腹的忧愁换上睡衣,她疲惫地靠着床头,借着床头小灯酝酿睡意。
却悄无声息的,脑海里涌入有关于叶润绩的画面。
她记起高中时候。
少年也曾等在她家楼底下,一遍遍地拨打着她的电话,不折不挠,像是没有尽头那般。
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最终她还是心软地接起来,冷漠地问他:“干嘛。”
听筒那边的人笑得没心没肺,带着点呼之欲出的坏情绪,骂骂咧咧道:“祝兴妍,带条围巾下楼,我冷死了,要是死在你家楼下,你得给我收尸的。”
透过玻璃窗往下看。
萧瑟寒风中,少年背抵着路灯柱,漫不经心地单手接着电话,幽黄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瘦长,隐隐绰绰的,有些孤冷。
祝兴妍维持着一贯的态度回绝:“你回家吧,我不会下去的。”
“真的不下来?”他似是不信,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嗯。”她应声。
叶润绩低笑,又脱口:“你说的啊,那我真回家了。”
祝兴妍:“嗯。”
电话挂断,果不其然就看到少年离去的背影。
心上不由地覆上一层隐约的失落感,不知从何说起。
她呆坐回书桌前,却在半分钟后,听见冷不丁有门铃声响起,急促的。
本以为是母亲回来了,可不曾想,一看门看到的是他。
少年满眼带笑,舒展的眉眼没有残留丝毫负面心绪,纯粹得像是黑夜中的一束光,带着暖意徐徐靠近。
那天,他穿着满身的黑,厚实的棉袄裹着。
凌乱的发丝之间沾染了些许外头的寒意,修长的脖颈上空空荡荡,被刺骨的风吹得微凉,泛起点红。
祝兴妍注视着他,眼底被诧异铺满:“你来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回家么?”叶润绩佯装疑惑。
她回答:“是啊,那你来我家干嘛?”
“哦,看来是我搞错了。”少年装明白似的应声,挠着头缓缓吐出一句,“我以为你的意思是……让我回你家。”
“……”
尾音刻意拉拽着,像是在示威。
动作停顿半秒,祝兴妍往后退了一步,当即将大门洋洋洒洒地关上,带起阵风来。
而后便听到叶润绩扣响门沿,坏脾气地埋怨起来:“喂,你这人还讲不讲道理了,谁让你话不讲清楚的。”
他这样装傻,他爸妈都不管管的么?
祝兴妍趿拉上拖鞋,朝里屋走去。
再回到这处时,一条棉织的大红色围巾被抓在手上,绒绒的,质感很好。
围在脖颈上,应该会是暖的。
开出一条并不显眼的门缝,她把围巾一把塞到少年怀里,冷冰冰地说道:“快回家,别跟无赖似的。”
随后又“砰”的紧闭上门。
驱逐人的口吻,少年并未有半点的怒气。
隔着一道门,看不见神情,只听见他含着笑,吊儿郎当地与屋内的人说:“你怎么又不说清楚,这样真挺容易让人误会的。”
对比起那个在冬日里如一团火般燃烧的少年来说,现在的叶润绩似是太不一样了。
同样是让她下楼,如今的男人是不会再做出任何让步。
也许以前年少的他在别人面前就是这样的,只是单纯得把喜欢的女孩当成了例外而已。
故而,由此去推测。
现在的叶润绩对她应该是没有以前那份暧昧青涩的情感了。
毕竟两人已经十年未见。
又毕竟曾经的她,冷血到没有给过少年一丝的机会。
—
在回忆中,睡意徐缓地发酵。
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医院,她对昨天还没做完的整理工作进行收尾。
手机铃声却冷不丁响起来。
来电显示是母亲郑椿。
踌躇半秒,她接起。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激动,再加上嗓子偏细,听起来很刺耳:“妍妍,你赶紧过来一趟好不好,我在给你爸买衣服,你过来帮我选一选,哪件比较适合他。”
她皱了下眉头,直接表明:“我在上班。”
“那你请假出来,就一小会,不会耽误你很久的。”郑椿坚持,“你爸这事急,他很快就要出差回来了。”
密密麻麻的话语仿佛长满了刺,强硬地扎进心头。
沉吟片刻,她按捺下心头的烦躁,冷静开口,随意胡扯理由:“我马上要手术了,挂了。”
“那你……”
没等她将话说完整,祝兴妍已经将通话掐断了。
她将自己再次埋进繁杂的工作当中,不管不顾的,像是一种无声的宣泄。
仿佛只有这些堆叠在案头的病例资料,才是她唯一的庇护所。
到了时间点,她带着最近刚来科室实习的马奕去查房。
循着编号,一间一间查过来,最终还是到了孙美琳那间。
从房门口的位置看过去,西装革履的男人正站在病床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病床上女人的问话,略显敷衍。
女人生得显小,皮肤雪白,五官立体深邃,病历资料上显示是三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不过二十几的模样,显小得很。
慢慢走近。
便看见正坐起来的孙美琳正在奚落他:“绩绩啊,不是说了吗,让你不用每天都来看我,你怎么都不听的呀。而且我这也没事啊,都有医生护士看着呢。”
这名字喊的,仿佛他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男人微移视线,目光撂过她时,有短暂的停留,
他捡了个好用的借口,淡淡答道:“爸妈,让我好好照顾您。”
“别您啊您的叫,我才比你大几岁啊?”孙美琳忍不住纠正他,“你长得这么显老,我说你了没?”
“……”
“你爸妈两个倒是过得挺舒坦,现在还在欧洲旅游呢。”她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跟着手指在上头随意翻动几下,“自己在外面玩就算了,还给我布置任务,让我监督你去相亲,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单身狗一只,真的给家里丢脸。”
说着,顺势把手机屏幕亮给他:“你看看吧,我把你的基本信息,都上传到这个相亲网站里去了,有好多小姑娘都已经来找我,你看看这个行不行?”
“……”
连敷衍都懒得做。
叶润绩研眼皮没抬,毫不留情地提醒:“您这属于侵犯隐私权了。”
“还您?”孙美琳被他气得着急上火,拿起枕头去砸他,“你怎么也不看看你,都一把岁数了,还没个女朋友,除了长得有点人样,工作也还算正经,身上还有什么优点?”
她气得嗓子冒烟:“你是觉得别的小姑娘就会看上你吗,是图你年级大,还是图你不洗澡?真是气死我了。”
叶润绩神情不变,只是步子往后面挪了两步,避开孙美琳手头的武器。
打不到他,孙美琳也觉得没趣,索性放下枕头,语重心长地和他讲起道理:“绩绩,你就听姑姑一句劝吧,像你这样的,拿到相亲市场上根本就不吃香的,所以还是赶紧找吧。”
说得口干舌燥。
敛眸时,余光瞥见已经站在病床另一头的祝兴妍,热切地拉过她的手:“祝医生啊,你客观点来讲,绩绩这种货色,你下得了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