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的几天,铃依然忐忑不安。
她的睡眠都变得格外浅,稍微一有点动静就会被惊醒,仔细听清楚是窗外的风声吹过树桠的沙沙声,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又是神经敏感了。
这样反反复复的惊醒,连续好多天,铃晚上睡得不好,白天看起来精神?状态也很差。
五条悟从那天开始,每天都会教?她识字。
早上差点没能成功起来,睡醒的时候已经晚了很多,铃匆匆忙忙赶到五条悟的房间,满脸恐慌,她觉得自己肯定少?不了一顿骂。
仆从在门口等到她了,见她急匆匆跑过来满头都是汗,连忙拿出手帕给她擦着汗。
她试探着问:“悟少?爷他现在在做什么?”
许是她扑闪着的眼睛里的害怕太明显了,仆从一眼就看出来她在担忧什么,对她安抚地笑了笑:“悟少?爷在看书,你?别担心,悟少?爷从来没有发过火,他?不会责怪你的。”
她这才勉强松了口气,恐慌降下去以后,取而?代之涌上来的是愧疚。
五条悟挪出自己的时间来教她识字,她还迟到……
仆从将她额头上的汗擦掉以后,她暗自深吸一口气,走进了五条悟的房间。
在五条悟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从始至终垂着眼,低头看着手里的书,眼睫都没有抬过一下,眉梢神色淡淡,分辨不出喜怒,跟平常一样。
沉默着,也没有开口。
“……”
“……悟少?爷。”
她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开口。
他?捏着一页书,微微抬眉,清清淡淡地看过来:“其实你?不用这样叫我。”
“……那我怎么叫?”
“名字吧。”
铃不安地捏着手指指节,绞尽脑汁的脑海里思索着一世家的老?仆是怎么教?自己的。
是叫姓氏加敬称吗?
可是……五条悟的意思,好像又不是很喜欢加敬称。如果?只叫姓氏,又有一点奇怪,因为这里很多姓五条的人,很容易分不清她在说谁。
那,五条悟的意思是,只叫他的名字吗?
她还在这里闷头纠结。
五条悟已经把这件事放开了,他?就是随口一说,只是听着她像其他仆从一样叫他感觉不怎么舒服,没有她想得那么多。
改个称呼而已,改成什么都随意,反正不要像仆从那样叫他就好。
然后,纠结完了的小姑娘尝试着开了口,“五条悟。”
“……”
五条悟顿了一下,这次终于从书里抬起了头。
那双冷静如冰川的蓝眸也露出一点无语的神?情。
五条悟直直盯着她,这让她恍然觉得,自己这样叫是不是也不合适?
在她的忐忑不安之中,他?再?次开口:“不要连名带姓地叫我,更奇怪。”
“……那?”
他?看着她,“我名字很难听吗?”
“不、不难听呀。”她忽然纳闷。
“这个字你?不会读吗?”
“我会呀。”她更纳闷了,她当然会读了,她刚刚不还说了一遍他?的名字吗。
“那你读一遍。”
她连忙证明自己真的会读,飞快地回答:“悟。”
“嗯,以后就这样叫。”
“……诶?”
他?敲了敲桌面,“把纸和笔拿过来,昨天教?的几个字默写一下。”
他?的话题转换得飞快,铃愣神了一秒,连忙去找纸和笔。
这个空挡里,再?次听到他开口,“起来晚了就晚了,不用那么着急跑过来。”
下午的时候,铃在路过花园回房间的路上,看到了一朵蓝色的小花,开在艳丽丛丛的繁花之中,微弱得几乎不起眼。
可是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朵小花。
盈盈的蓝色,纤细地在风中摇曳绽放着。
她蹲着看了很久,她大约觉得,是因为这朵小花的颜色很像五条悟的眼睛,所以才会很喜欢它。
仆从过来时,她仍然蹲在那里看着这朵小花。
她走过来,“一世小姐喜欢这些花?”
铃指着那朵小小的蓝色花朵,“我在看这个,它很好看。”
“咦?我还以为你?是在看玫瑰呢。”
她盯着那朵小花,“我刚刚一直在想,我想把它摘回去放在房间里,那样我就可以每天都看到它了,但是我把它摘了下来,它就会枯萎,那样是不是还不如让它在这里继续生长?起码我每天都可以过来看看。”
仆从叹了口气,解释道:“这朵花是自己长出来的野花,可能过几天清理花坪的时候就会被铲掉,一世小姐喜欢的话,就把它摘回去吧。”
那一天下午,她还是没有把那朵蓝色的小花摘回去。
不是不想拥有,只是她不想看着它枯萎。
虽然它最终还是会在清理花坪的时候被铲掉,可她不想看到它枯萎在自己手里。
入夜后,睡前,铃在房间里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味。
那香很淡,绵绵软软,很温柔,闻起来让人莫名觉得安静下来。
恰好仆从进来,她不由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一个香味?”
仆从对她笑着,“啊,那个啊,一世小姐闻得惯吗?”
她诚实地点了点头,“很好闻。”
“那是悟少?爷吩咐的,这个香能安神?,有助于睡眠。”仆从背对着她,在桌子上捣鼓着什么,说完的时候,也完成了手里的事。
她转过身,手里抱着的是一个花盆,问铃:“一世小姐,你?想把这个盆栽放在哪里?”
花盆里,是那朵她蹲着看了一个下午的蓝色小花。
此时生机地盛开在花盆里,灯光下,盈着柔和的蓝色。
她惊喜地从仆从手里接过花盆,抱着看了好久,爱不释手,“你?好聪明呀,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
仆从嘿嘿笑着,“这当?然不是我想的办法,是悟少?爷。”
“……”
她抱着花盆,心底里涌上来的汹涌澎湃,像是一条奔涌而?过的河流,而?她是那个干渴已久的垂死之人。
仆从离开以后,她也关了灯准备睡觉。
房间里萦绕着浅浅的熏香,朦胧的月光里,那盆盆栽放在窗台上,依稀可以看见它摇曳绽放的纤细花枝。
她将被子拉过头顶,终于还是没忍住闷着声流下眼泪。
那一晚她难得的没有半夜惊醒,而?且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她梦到了在小山村的时候。
阿婆年纪大了,行动逐渐不便,于是很多她渴望的东西都只能闷在心里,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村子里同龄的孩子。
可是那个时候依然很快乐,一共不到十户的人家,村子里的孩子都喜欢跟她一起玩,尽管亲情缺失,她仍然是被善意对待着的。
画面一转,她看到逆光并行的晨曦里,五条悟站在屋檐下。
风铃高悬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淡淡转过身来,他?说,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谎。
那一刻的他?,是她第一次看到了人们口中尊贵的五条家小少爷是什么样子,她的紧张和胆战心惊,连手心都在颤抖。
她以为他应该是倨傲的,是高高在上的,是难以相处的,是得罪不起的。
她的所有应对都小心又卑微,生怕惹了他?不高兴,她会遭受更大的惩罚。
可他比她目前为止遇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温柔,是的,温柔。
虽然他的眉眼冷厉,目光淡漠得没有一丝感情,可他给人的感觉,是温柔。
从来没有人这样事无巨细地察觉到她的每一个心思。
并且,每次都给了她回应。
从来没有。
这一夜睡得很好,不知道是熏香的作用,还是因为那个赠予她药膏、写字、熏香、盆栽的少?年。
她没有再?因为想起一世家的那一个多月而?做噩梦,也彻底的相信起来,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不用再担心回到一世家。
她开始尝试着敞开心扉与大家相处,也渐渐开始多了笑,雪子都会偶尔说她变得更开朗一些了,这样是好事。
偶尔大胆一次,会在五条悟的桌子上放一束小花。
她不敢摘院子里种好的花,于是只能摘一些好看的野花。
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观察着五条悟的反应。
五条悟只看了一眼,就毫无悬念地直接看向她,并且还看透了她不敢摘花的想法,“你?有喜欢的花可以直接摘。”
在五条家住了很久,也大概清楚了,得到了五条悟的许可,那基本上就不会有人反对。
于是她大着胆子摘了最好看的那一朵,放在了五条悟的桌子上。
五条悟还没来,是雪子过来收拾桌子的时候看到了,大吃一惊,面露惊恐:“这、这是家主大人刚刚移植回来的那株……那株……”
“雪子,怎么了?”五条悟的声音从后传来。
雪子连忙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地向五条悟投去求救的目光:“悟少?爷,不知道是谁摘了这朵花放在这里,家主大人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震怒的。”
“……”
她站在原地脸色发白,通过雪子的反应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她白着脸承认:“是……是我摘的。”
雪子惊诧得张大嘴巴,再?次向五条悟求助:“悟少?爷,这该怎么跟家主大人解释?”
“解释什么?我喜欢就摘了,不可以吗?”
雪子愣了一下,随即哭笑不得,“是,悟少?爷喜欢就摘,家主大人不会怎么样的。”
雪子收拾完桌子就退下离开了。
五条悟坐了下来,见她还站在原地,“为什么站在那里?”
她忐忑不安地坐了下来,好半晌,才闷着声:“对不起。”
“刚刚为什么直接承认了?你?不说的话,我直接说是我摘的,也不用费那么多口舌。”
“因为……我不想被你?讨厌。”
他?微愣,“我为什么会讨厌你??”
“你?不是说过,不喜欢别人对你说谎吗。”
“……”
他?把书放了下来。
那双冰川一样的眼眸,在上午的清淡光线里,剔透得如冰冷昂贵的宝石。
他?淡淡看着她,“所以你根本不是从小养在一世家分家的别院里,对吗?”
“……”
她掐着自己的大腿,想起来父亲威胁她时凶恶的脸,她开始手心冒冷汗,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暴露了,她不敢去想自己将被父亲大人怎么惩罚。
但她不想对五条悟说谎,于是还是,战栗着承认了,“嗯。”
“你?不用害怕,有人为难你的话,你?可以告诉我。”
“……嗯。”
“别哭,很难看。”
“……”刚刚湿润的眼睛顿时睁大着眼,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