祷过山。
临仙阁。
湖波上倒映着歌女的影子。
高台下围绕着一艘艘乌篷小船,还有?豪客租了二层的楼船停在水中。玉沉香的花香气和金银碰撞,锦绣与珠宝交相辉映。
远处湖边的栏杆上,靠着一个半虚幻的人影,紫色衣摆,轻纱一样垂下,沾入水中,影影绰绰,如同笼罩在雾气里。
旁边站着一个皮靴短打的邋遢男子,身上包着黑色斗篷。
两人正在对峙。
道无涯的人生里永远记得一个人。
一道过度灼眼的阳光烧进了他的视网膜,留下一个永远不消退的影子。
哪怕时间隔着许久,这倒光影依旧会给他带来浅浅的灼痛感。
他轻轻放下手。
几乎要碰到腰间的剑。
这是一把他从大理寺得到的制式宝剑。
对他而言。
这把剑没什么可取之处,但也没有什么缺点。
他已经习惯了——侧身、伸手、抽剑、杀人,这一套流程就像他另一幅肢体,寄托着他冰冷又理智的灵魂。
但是这一瞬,这样一个溶溶黑夜下,玉沉香的香气拢成雾气中,他身前是栏杆,栏杆上靠着一个虚幻的人影——那身衣着像是黑色,又如同湖水太过深沉而凝聚成的幽紫。
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像是他敌人的人。
一个看起来像一只荏弱的花朵,被风吹去,被雨打去的人。
他竟然无法?拔剑。
他无法?前?进杀人,也无法?退避后撤。
他的脑海里燃烧着一把漫天的大火,熊熊火焰几近于蓝白色,虚幻缥缈地像一把幽冷的光,将他身边一切焚烧殆尽,他看见石头砂砾被燃烧成汁水,又流淌凝聚成透明的山脉,他看见夜间升起一道炽热的太阳,从天空冲进他的视网膜。印下一个浅浅但永不愈合的灼痕。
他有?些?记不太清。
当时的他,为什么敢拔剑?
“季……”
他声音沙哑地可怕。
“季……槐梦。”
这一声声呼唤,低浅轻飘,像是一阵风在夜里吹过,像是一个干枯老翁发出的最后一道幽魂般的气息。
“你来杀人,只杀一个人么。”
对方看过来。
一双眼目含着笑意,像是不懂他的恐惧和防备,也像是慈悲的神明垂眸人世?,带着无限的宽纵。
“说出他的落脚地,我就只杀他。”
“不说,连你一起杀。”
沾水的衣摆从湖泊里抽|出,槐梦沿着栏杆向?道无涯走去,他慢慢逼近,身后的水渍在夜空下迅速蒸发。
他说的话实在惊悚。
若是让熟悉的人听见,也恐怕疑惑他被神明迷惑了心智——身前的道无涯就是如此想的,他紧紧盯着季槐梦的身体,像是一阵风,或者比风更轻盈,没什么重量一样。
他想。
这个人成神了。
这个人一定是疯了。
道无涯知道季楚狂在哪里。他使一手好剑,又从韩长生身上夺了木法,生息绵长,借万物生机,旁人轻易杀不了他。在南山系里闯出赫赫凶名。
他离开一念城后成了独侠,和季楚狂在羽山相遇时,这人已经长成了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衣,面色肃冷,不笑时很是可怕,他当着道无涯的面剥下了龙身鸟首神的皮,神的身躯从山巅盘旋到山尾。
一双纤长骨感的手插进胸腔里,向?两侧一分,掏出一颗血淋淋,活蹦乱跳的心。
扭头问他。
“要吗。”
“要就给你。”
这是他和季楚狂的第一次相遇,两人见面实在说不上什么好印象。
他只记得对方说。
“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意向一致。”
因为这句话。道无涯成了南三山系分坛的坛主,负责处理的这里的“妖魔鬼怪”。
他知道季楚狂就在祷过山城中。
甚至就在这片湖泊上。
南二山系的九尾妖狐离开了青丘,一路掏心挖肺吃到了祷过山,幻化成一名绝世?歌女混在花楼中。
季楚狂就在这群人里,布衣执剑。
正要斩妖除魔。
“我……”
道无涯的眼珠动了一瞬。
他原本不想动,他原本能控制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肌肉,但是季槐梦的身躯临到他身前,垂下的发丝几乎触碰到他的面孔,在一片黝黑的静视中,莫大恐惧降临到他身上。
于是他的眼珠,轻微向?右前侧斜了四分之一的角度。
就在这一瞬间。
槐梦如箭离弦,瞬时落到人群,在一秒的三分之一内,他挥手杀死了左侧一群乌篷小船,在另三分之一秒内,他杀死了右侧湖面上另一群人。心脏骤停,瞬时暴死。嬉闹的花楼下变成了人间地狱。
空荡的湖面安静下来。
唯二站立的两人格外突出。
一个是槐梦。
另一个是江湖剑客,穿着白衣的季楚狂。
两人对视。
季楚狂道。
“好久不见。”
他现在是个风|流剑客的模样。
样貌端正清俊,像是比着尺子画出来的标准。
以至于恍惚中会觉得,是否在哪里见过,是否曾有过一面之缘,却又在见到他的那一瞬,觉得不过是在许多美丽之人的身上见到他的影子。
这样俊俏的剑客,实在不像是道无涯想的那样冰冷,他一双眼睛柔和的不得了,对着槐梦道:“好久不见。”
真?是好久不见。
昧谷一见,季楚狂的心脏破了个大洞,冷风一直往里灌,他的伤口怎么也好不了,像是日日夜夜在痛。
“不过今日一见到哥哥,伤势好像都好了一般。”
他这样说着。
温情脉脉。
相比起对面的槐梦,更像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他上前?一步。
空气中隐隐冷颤。
第二步。
一声铮鸣,像是冰冷的琴弦滑动。
第三步。
槐梦身边飞起无数冰刺般细长的利箭,瞬时朝季楚狂射去。
宁静的湖面卷动泼天的大雨,道道雨滴成冰,锋利无比。使人藏无可藏,躲无可躲。无立锥之地。
风移影动。
季楚狂如一阵清风划过,瞬间飘至湖边护栏之上,他立在圆柱栏杆上,腰间长剑依旧未拔出鞘。
“哥哥的欢迎好热闹。”
槐梦侧头。
他无表情的面孔上突然浮现一出微笑。
“你过来。”
“说起来我还没有好好见过你。”
他虚虚飘在湖面之上,衣摆散开。
“你知道,我记忆不太好,常常记不得旁人。”
“我和你见过吗,又在哪里见过,竟然想不明白了。”
他一步一步,踏开层层水纹花朵。
“你不如让我好好看看。”
“让我记在心里。”
“也不枉费了你的心意。”
好动听的话。
哪怕像季楚狂这样无情的人听到这样的话也会软下心肠。也或许是他心肠本来就是软的,于是在此危急关头,竟然也引颈就戮,朝着自己的仇人身前?走去。
他垂下眼睛。
“好。”
“你要好好看看我。”
“你要把我印在心里。”
湖面上有?无数乱糟糟却又十分寂静的乌蓬船,还有?槐梦的影子,影子是黑色的,随着水波摇晃,槐梦的心也是黑色的,却冰冷又坚硬,他知道自己要杀了季楚狂,要破解了“呼唤神灵”的契约者。
所有?任凭千人指责。
万人唾骂。
他也不变。
他按住季楚狂的肩膀,对方有点高,以至于他微微能看见对方半阖的眼帘,里面好像无限深情,好像只有他一个,以至于槐梦生出虚幻的、像是春风吹过湖面一样短暂的疑惑。
他为什么这么看他呢。
这样注视着。
槐梦的手微微下移。
袖子滑落。
触碰到季楚狂的胸口,心脏在一下又一下的跳动着。
他的手指轻而易举破开了这层看似坚硬却十分柔软的皮肤。
捏碎了季楚狂的心脏。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好忙呜呜呜对不起一直请假
大家可以养肥有空来看看就好(摸摸感谢在2021-04-2423:05:56~2021-04-2623:5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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