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好大的风波。

先是几个人,不知道哪来的野胆子，挑着小担就往皇城门下撞，猜好了?换防时间躲了?城防军的巡查,却叫箭楼上?的射手瞧见,距离高大阔挺的城根还有十来步就被一根利箭射入腹腔,一命呜呼。

黍下学宫也冒出?来这样的野贼,前些天晚上?有几个农人打扮的,拿着锄头就在旁边掘土,又一下下硬挺锤头往墙上?砸,叫外层的禁制弹了?出?去,头埋进稻草堆，晕晕乎乎天大亮才叫人挖出?来。

“该是疯了?。”

人都这样说。

黍下学宫里。

季槐梦也对最近的怪事有所耳闻。

没头没脑的疯言疯语传的遍地都是,有好些人说他们是异世界来的,又拿出?许多?不多?见的流芳百世的精品诗歌，还有些人在茶楼饭庄里做了?说书先生，把?另个世界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掰开叙说，栩栩如生,仿佛真有那么个朝代。

街头巷尾的画本也多?了?几十种样式，什?么穿越,重生，无限轮回……叫人交接不乏,可惜文笔词道差了?些，让人不耐。

清风和周猫也过来问。

“真有异世界吗。”

一双双眼睛盯着，求知欲极强。

“有。”

季槐梦回答,他神游太虚的时候，把?自己的神念定入许多?亮莹莹的光团，见识过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人群,语言不通，形状样貌也格外出?奇，约莫就是他们口里的“异世界”了?。

他又查了?几本书。

往常也有“异世界”来客，口口声声说自己在另个世界有段人生，有的叫父母烧了?，有的叫村人供奉起来，经?历不一，但像他们这样大批量、统一来自于一个世界的，倒是罕见。

夜间神游太虚，他乘着“丰饶女神”号在虚海中遐游，想着能不能在虚海中撞见那个“异世界”，看看那世界出?了?什?么事故，但可惜太虚何其?广大，一团团光点数以亿万，就算穷尽一生，不吃不喝也找不出?来。

退出?太虚，回神坐在廊下，朗月星垂，冷风拂面?，身后的主屋大门突然敞开，闭关?好久的周唯星跨步而出?，他背着手，面?容虚白苍老，季槐梦起身，行礼：“老师可好。”

周唯星笑到：“不好，没参悟透。”

他直言：“我看不到。”

“神游太虚，我神游了?，也到了?太虚——我的身体?飞的轻盈，又高高的，我仿佛把?整片黄英的土地收在眼下，我抬头向上?，想着，我看向星空——我要飞向星空，但是我做不到。”

“我又闭眼，恍惚周围是那片海一样的虚空，我看见一片黑色，我又幻想点缀星辰，但等我睁眼，却只触到梦醒后的寂然。”

周唯星叹气。

“我做了?场梦。”

又殷切问道。

“太虚，和做梦不一样吗。”

季槐梦答。

“不太一样。”

“它是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它是在梦里睁开眼，却又没有打破梦境的泡沫。”

周唯星叹气，他拖来一把?凳子，随之坐在廊下，双手相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徐徐看向太空：“你最近还在教?占星么，既然占星不可占卜他人命运，我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好教?导了?。”

季槐梦：“有一件事要请教?老师。神游太虚的时候运转《七星定位》，发现太虚中对应一念成的光团似虫似龙，这东西有什?么说法，还想请教?，我看太虚中诸多?光团形状不一，又是何由来。”

季槐梦按照心中所想，拿了?树枝在地上?画出?形貌，约一个蜿蜒攀折的身体?，却长出?许多?细细长长的触肢，抽象说龙也可以，说虫也不错，他又道：“前些时候二皇子在宫门前汲取众人生命，化身成虫，不知道这两者中有什?么关?系。”

周唯星闭关?好久，不知道竟然发生这样的大事，震惊失语，徐徐回答：“二皇子化身一事和他血脉有关?。从樕山起始到最远处的竹山，这十二座山横跨三千六百里，各山山神或人首龙身，或龙首人身，不一而论?，想他皇室该是应了?哪个神明的血脉，提精之后返璞归真吧。”

“至于太虚中形状。”

“自上?古以来，先民祭祀山神就以龙神为形，想必也有些关?联。”

此话完毕。

周唯星又仰观天象。

季槐梦独独在想一个问题。

周唯星解释说是先有龙神存在，才有了?先民祭祀。若是先有古人祭祀呢，神灵原本无形无态，应先民呼唤才变成龙形……他越想越深，传说神灵住在远离人世之所，他们应人的呼求声下凡……岂不是和“异世界”的来客一样，都非本地之民吗。

他们高高在上?，拥有无限的武力和超凡的生命，他们的智慧和文化一下子压溃了?本土初生的文明，于是人人以效法“神明”为荣，人们本是“人”，却学着神灵的姿态长出?“虫躯蛇尾鳞片钳爪”来。

一阵冷风吹过。

苗圃里的衰草又添了?几分?霜色。

季槐梦道。

应是他多?想了?。

**

【好穷，有朋友带我发财吗。】

结香社论?坛上?飘起一个爆火的帖子，正?呼应了?广大穿越“玩家”的渴求。

穷。

非常穷。

穿越了?，掌握了?百年的进步思想和文明，按理说，稍微卖弄就能像谢安一样步入高门，成个指点春秋、纵横捭阖的门客，若是疏懒些，在家写写话本也能安稳度日。

但奈何——有上?千人和他们一同穿越。

这就非常内卷了?。

把?纵横古今如耀日明星一样的伟大理论?拿出?来，豪门说：“不好意?思，我这儿有了?，比你说的更全。”去写话本，书坊楼市里天天更新万字，穿越的写手们马力不停，日以继夜想要趁着东风跨越目前的贫民阶级。

一念城虽然人多?，但话本的市场早已经?饱和，辛辛苦苦几万字拿出?去，掌柜的眼皮都不爱抬。倒是有些学会了?手工木艺农法的，实现了?人生第二春，剩下没什?么本事的，只能在结香社论?坛里挣来吵去。

汇成一个字。

“穷！”

他们来自信息大爆|炸的时候，人人都看了?很?多?，学了?很?多?，但是真正?记住脱离书本也能背出?来，却又少之又少，更别说，虽然点子在，但能提供的人力物力又少，只能对着宝藏空流泪。

在修炼之前。

财成了?一个迫待解决的难题。

【想发财，首先要扩大市场，先从纺织机和蒸汽机开始，然后修建铁路制造火车，运送纺织货物去其?他几个山头，接着用轻工业带动重工业，拉带煤炭钢铁船舶汽车产量。等人人消费水平上?升了?，好，就轮到我们第三产业的春天。】

【你想的好远，这中间至少跨了?两次工业革命和一次信息技术革命，等到我们第三产业的春天，还不如先自阉去宫里做宦官。】

【楼上?真的想做太监嘛，我知道一个私阉的地方哦，收费不贵三十两银子，自备材料，先到先得。】

【……朋友业务真广。】

讨论?声繁多?。

一个叫“白日梦工厂”的网友从论?坛上?消弭了?声迹，过了?几天又重新露头，原来他被结香社论?坛的工作人员拉走参与了?一个项目。这项目是做一份“跨时代”的报纸。

【白日梦工厂：看过哈利波特没，就电影里面?那个会动的报纸。我们用留影石做原材料，复制了?一个类似的、说是手机也行的传媒工具。等着进入千家万户，大家的幸福时刻就来临了?。】

【好意?见，但是请问这个时代人均购买力底下，大字不识这个问题你们怎么解决？更别说有相当一部?分?农民晚上?七点睡觉白天四点起床干活，他们哪儿来的时间看你那个‘报纸’？】

【白日梦工厂：这个我们早就考虑过。用留影石做的报纸免费发售，以图画动画为本，少文字，专攻娱乐向，做大之后成为一个整合资源的平台，让各商家来打广告。别的不说，广告起来之后，单快递这一行业就能供一部?分?人发财。再说虽然一念城一百五十万人，但附近台山，累山，番条山，姑儿山等等可都住着人呢，这一片区之间虽然妖鬼频出?，但经?济往来也多?，结香社报纸开出?名头之后，市场占有率也能跟着攀升。】

【好家伙，我在异世界当快递员。】

【白日梦工厂：技术问题差不多?已经?解决了?，一块留影石切成半寸厚，两尺宽的‘报纸’，先以报纸的名头免费发售，等大家喜欢之后，再针对富裕阶层开发‘电视’大小，针对外出?劳动者开发‘手机’大小，三管齐下。】

‘报纸’制出?来，免费发售。结香社在五柳学堂附近租了?间书屋，售卖笔墨纸砚，屋里右边两个书架放置书本词话，有各学社出?稿的私人杂志，还有些朝廷供给的解读时令政策的官媒，右边朝门一个黑色架子，堆叠满满的留影石制成的‘报纸’，开门第一天，穿越者一蜂窝挤进去拿报纸，好些人决定这个做‘围脖’，那个做‘逗音’，总之先把?流量抢了?。

不出?三天‘结香社报纸’上?的版面?已经?叫穿越者们占据，他们也把?报纸当成现代的互联网，杂七杂八向上?投稿，整理出?基本版面?，结香社在各个坊市内打了?广告，又挑选好些小贩商户，让他们随身带着‘报纸’往人家里推销，报纸不要钱，推成一份给抽成，若是小贩又发展了?几个下线，按照下线推成的数量再给小贩提成。

才过一周。

整个一念城都疯传‘报纸’的概念。

穿越者在‘报纸’上?描述的言辞实在孟浪，成了?‘心领神会’的禁书。

又过三天，礼部?侍郎向新皇上?了?折子，斥责这种‘报纸’道德沦丧，败坏民风，开奇淫巧技之风，又多?说些诋毁纲常之话语，亦有妖言惑众，为博名头而宣泄仇恨之意?，请新皇取缔以结香社为首的非法结社组织。

原来‘报纸’一出?，使用传统纸书的旧媒体?遭到巨大冲击，许多?书坊销量惨淡，他们联合找了?行会的领事，又托了?许多?名人大儒背书，请取缔这种新行当。一时气势汹汹，似乎下一秒报纸连同结香社就要被压垮。

【我觉得完蛋……】

【结香社这步子跨得太大。】

论?坛内也一片愁云惨淡，似乎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

这天晚上?。

月明星稀。

坊市落锁，富贵豪门紧闭。

两盏四角形檐灯挂在廊下，亮着醉迷迷的光。

礼部?侍郎在勾栏与人喝酒，推杯换盏误了?时候，在一片红彤彤、醉陶陶的酒气下，他染红双颊，眼目迷离，推开伴随身边的女伶，起身踉踉跄跄往小院茅厕里走，正?是空荡后院，一阵乌鸦乱飞，凄厉哭竭的吊丧音惊了?他一身冷汗。

“该拔了?舌头。”

他哝哝道。

却见一道黑光压着月影，倏地从天而落，这人身高八尺身形魁梧，双目利如闪电，身着一袭玄色夜行衣，手中拿着锃亮宝剑，刀光霜影，整间后院闪过银色亮白，听一声怒喝。

“好头颅，看我一剑取之！”

一剑挥来。

凉丝丝的气从礼部?侍郎颈间划过，仿佛三魂去了?七魄，一剑霜色吓破了?五脏身，这黑衣刺客来也飞快去也飞快，只留下礼部?侍郎握着门廊扶杆，僵死似的动也不得，半晌才吐出?一口寒气，摸摸自己领口，剑尖擦过薄薄的里衣，一层白丝娟划破，只差丝毫就碰到温热的皮肤。

他胸|前一凉，腋下一冷，才发现冷汗冒了?全身。

这是个警告。

来自结香社的警告。

礼部?侍郎怒不可赦，当即拍板请来十方护卫，又取了?牌子借了?人情，让些隐藏的老怪名宿出?马，护他一|夜，言道：“第二天，必定上?报朝廷，狠狠治他个罪，竟敢冒犯朝廷威严，明年今日就是他斩首之时！”

勾栏坊市热闹起来，人人都道礼部?侍郎遇刺，从窗棂巷尾探出?头，专看他热闹，礼部?侍郎坐在一间密室，上?下左右坐着修炼的护卫，另有老怪暗藏其?中，以掩身形。

“噔噔噔”几步楼梯脚步声。

大理寺的人马推门而入，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带着左右寺正?，身后还跟了?几个巡捕，他们正?在勾栏内喝酒，听到礼部?侍郎遇刺，连忙来此相助，这群人满满挤在房内，天色渐亮，一人小声说：“恐怕刺客不会再来，大人安心睡吧，明天面?见陛下，总不好殿前失仪。”

礼部?侍郎困倦上?头，含累睡去，他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绵长、安稳的睡眠，就连后院里的遇刺也淡淡消去，他动动鼻子，掀掀眼帘，问道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

双目张开。

一对充斥血丝的双眼正?与他相对。

满头银发，太阳穴高鼓，青筋如蛇。

正?是他请来的名宿大师，传承杀人秘法多?年，曾为万人梦魇，如今却叫人取了?脑袋置在他躺卧的案几前，一双死不瞑目的双眼瞪过来，怒煞冲天。

“哐当。”

礼部?侍郎失手打饭了?案几上?的酒盏，他浑浑噩噩站起来，借着破晓的天光环视四周，躺卧了?一地的护卫帮手，就连大理寺众人也靠在墙边，他颤颤巍巍伸手去碰众人鼻息，还活着，这一屋人被药倒，那刺客进来，无声无息去了?最高之人的性命。

酥软了?半截。

礼部?侍郎颓然仰倒在软垫上?。

他上?朝，再没有提起过取缔‘报纸’之事。

**

一剑封疆整理了?黑色头巾，若无事离开勾栏，他走到隐蔽处，掏出?灵神玉石回复道。

“任务完成。”

**

‘报纸’兴旺。

传到了?黍下学宫。

学子人手一份，就连季槐梦的小院子里也多?了?四分?，大清早一排四个人拿着报纸瞎看，谁也不搭理谁。

‘报纸’标题为【结香社日报】，谁都可以看到上?面?内容，但想要发言，却需要‘登录’，这报纸左上?角有一条盘旋龙状的小图标，需有神念修为者才能‘连接’，连接之后生成代表身份的唯一标志码。不可更换不可顶替。

发言门槛挡住了?清风，冯笃思两人，急的抓耳挠腮，天天冥想夜观天象，想要引气入体?获得神念。

“修行，梦如路长。”

季槐梦说过风凉话，背着手招摇走过。

周维星伸手招他。

“槐梦，你过来。”

为了?发扬占星术这一伟大传承，周维星决定在‘报纸’上?广撒网，多?招收有天赋的弟子，于是创办一个‘公众号’，小鸡撒米似的扔点料，吸引好学之人。周维星招来槐梦，让他看看，开门红第一篇文，该写什?么。

这个……

槐梦沉思片刻。

写下“愚公的故事”。

“行人来到夫夫山，看见一个男人正?在背日挖土，汗如雨下。

于是问，这是在做什?么。

男人回答，要挖掉太行王屋两座山。

太阳酷烈。

脊背如田地皲裂。

行人疑惑：只你自己吗，怎么不多?找些帮手。

男人迟疑，羞涩，脸红，迟缓道：……还是我自己吧。

行人：这要到什?么时候。

男人：……这个，我想着，等孩子出?生，带着孩子挖，孙子出?生，带着孙子挖，子子孙孙无穷尽，早晚能挖开。

行人：还是太慢了?。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

男人：请说。

行人：这样，你和村人说，你要炸掉太行和王屋两座山，让北海的雨水穿过广大东部?丘陵，湿润枯槁的中部?平原，平造出?千里良田沃土。*村人就会听从你的号召，跟着你干。

男人：……要去说话吗。

行人：很?难吗。

男人：……（点头点头）

男人：……我还是去生孩子吧。

行人（叹气）：故社恐者无药可救也。”

“……”

“…………”

“这是什?么？”

槐梦乖巧侧头：“新版寓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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