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
尤慧踮脚看着河边的小黑点,她问:“我觉得……前辈似乎想做什么,你说呢,大哲?”
大哲扬起脑袋,眼神单纯又无辜。
“哦。”尤慧叹气,她把大哲湿.漉.漉的食指从他口里拿出来。看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大哲都要保持这种“纯洁无辜”的神态了。
尤慧又看向胖子。
胖子的手掌缺了一半。他正龇牙咧嘴地给自己注射止痛剂。
他感觉到尤慧的目光:“嗯?”随即看向山脚,然后说:“不用担心,他能处理好这些事。”
尤慧随口问:“你和槐梦前辈关系很好。”
胖子回答:“我们在一间宿舍,室友。”
尤慧有些诧异:“但是槐梦前辈……”
胖子点头:“他比我早两年进来。”随即有点无奈的耸肩:“我是今年秋招……不知道怎么的就接到了他们的面试通知,我想,随便啦,只要能找到工作就行。”他伸出残缺的手掌:“也没想到这么高危。”
尤慧从身侧的医疗包里掏出一管镇定剂:“还疼吗,我这儿还有一管。等会了本部就好了,他们会有方法治愈我们。”
胖子把试剂退了回去:“不用,我害怕上瘾。”
随后指指放在地上的两个本子,一个是望山村的韩氏族谱,另一个则是类似县志一样的东西。
望山村的族谱是新修建的。不太厚实。
族谱第一页上第一行。
大意是讲一行人因为灾荒迁移到了望山村现住址,为了感谢新生,他们重新修订了族谱。
第一个名字是。
“韩长生。”
另一边尤慧也翻开了村志。
第一句话是,自我以后,长命百岁。
这话说的很嚣张,但内容更加霸道。
河神祭的时候尤慧他们在戏台上看了一出戏,说是一个年轻人向河神祈求,河神应允了他的愿望,给望山村送来了丰盛的食物,并保佑他们年年风雨调和,由此望山村决定年年献祭河神,向河神献上五谷三牲,人命一条。
村志上的内容和河神祭的戏目可以对应上,但是又完全相反。
村志上是这样写的,一群逃荒的难民来到了望山村,他们举目四望,发现没有东西吃,只能摘摘树林的果子,打些小动物聊以度日。他们组织人力开荒,新耕出大片荒地种下无数种子,但到了明年才能有稍有收获,后年才能初见成效。
靠土地吃饭就是这样,要脚踏黄土背朝天,年年月月日日时时,一刻不得闲劳才能从土地刨出一点东西。
就这样。
有些人靠不住,饿死了。
当时的韩长生还不叫韩长生,他跟着村里传下来的辈分叫韩建业,是“建”字辈,他带着一家老小跟着逃荒到了这里,人也到中年,也是持家立业的时候,但是可惜年景不好,他爹妈老婆都死了,就剩下一个孩子。
当时的韩建业很害怕,他贪生而且惜命,每次想到自己会饿死,就惊出一身冷汗来,平时也偷偷存些食物什么的。
当然村志上也没写这么赤露。就写着韩建业这个人深谋远虑,会储存食物,然后很有远见,从来不会参与危险的狩猎活动。
但是地里长东西太慢。
韩建业实在受不了了,也开始在山里搞些东西吃,直到有一天,他顺着一点小动物小昆虫的奇怪动静,找到了一个长在深山潮湿幽暗处的一块肉一样的东西。
韩建业虽然学问不高,但是他五花八门听得消息多。也只知道人参何首乌肉灵芝太岁等等奇怪传说。
韩建业拿出刀子从这块肉上割了一刀,真得跟肉似的。他小心拿给其他动物吃,看看有没有毒,接着第二天去看这块“肉”,发现这块肉长好了。
真是奇异啊。
韩建业感叹。
他最初也有堤防的心思。毕竟他心思多,总害怕自己叫什么东西害了。但是日久天长,今天割一块明天割一块,吃了好久也没吃出什么怪异来。他就渐渐放开了心,敞开了吃。
他管这个东西,叫“太岁”。
后来韩建业越吃越强壮,村里其他人则因为找不到食物越来越虚弱。韩建业心里偷喜,觉得自己找到了宝贝。
村志里是这样描写的,说韩建业发现珍奇,以身试毒,像神农一样尝百草,最后知道了这个灵物的功效。随即决定分享给陷入饥荒的同伴。
才不是。
因为找不到食物。村里人开始往深山里面走,渐渐地快摸到太岁的地方了,有好几次韩建业差点叫人发现,惊出他一身冷汗。
韩建业想不行。他势单力薄,孤家寡人,肯定干不过这么些人,于是决定把太岁整个割掉,自己带回去吃。
他原本以为这个东西割掉以后不连着地,就不长了,但奇怪的是,叫韩建业搬回家之后,这块肉还跟活着似的,一晃一晃,好像会呼吸。
“真是个神奇的宝贝。”韩建业想。
他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想起了太岁的传说,可肉白骨活死人,还可以让人长生不老。
于是在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决定。
把整个太岁全吃了。
太岁像块生肉,带着血丝和筋膜,摸起来有种滑不溜丢的黏腻感。韩建业趁着晚上黑,没人知道他做什么,自己偷摸爬起来开始吃肉。半夜他儿子也就是现在的韩命行起来尿尿,发现自己爹背着自己,靠着墙,在吭哧吭哧不知道吃什么。
小韩命行就问:“爹,你吃什么呢。”
韩建业心里到底有他儿子。
于是偷偷割下一块塞在韩命行的嘴里:“吃,别说话!”
韩命行抿抿嘴,似乎吃尝出味了,眼睛瞪得发亮,就要跟他爹抢。韩建业开始没防备,但是一看他儿子那个样就知道吃“上瘾”了。
不知道怎么的,这块太岁给人一种“独占欲”。说起来韩建业把太岁分给村里的强壮年,然后拉帮结派是最好的,但是他不想。他心里不舍得。
自从吃了第一块以后。他心里跟猫抓似的,一点都控制不住。
不想。不舍得。这是他的。天王老子都别想抢!
那天晚上韩建业一把把他儿子拍晕乎了。然后自己吭哧吭哧,把肉吃完了。
这一块村志里也美化过了。
说是韩建业想要分给村民,于是把太岁搬回了家,但是半夜神仙入梦,指点韩建业说:“愚儿啊愚儿,这是我给你的宝物,你怎么能分享给其他人呢,恐怕其他人受不得你这样的福气啊。”
就酱。
韩建业自己把太岁吃了。
吃完了他想,真好,自己可以长命百岁了。
但是后面发生了变化。
第一个变化是韩建业身体开始变异,从皮肤到骨骼到内脏到大脑,他变得更……奇怪。皮肤带着一种湿滑感,角质去掉了,表皮细胞渐渐透明,不是说他美颜大变身,开始变成一个“玉一样的人儿”,而是这些细胞开始变成一个个拥挤堆簇的黏菌。
凑近了在显微镜下挺好看的,但是韩建业只觉得恐怖。他用手挖了一下,就像是戳到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他把那块连皮带肉一起挖了出来。
第二个变化是有声音在韩建业脑子里说话。说是对话也不太准确。那个声音更像是一道杂乱无思绪的念头。就好像一道流星飞过而人的脑子里突然多了很多想法似的。
韩建业脑子里也开始乱糟糟。
他想吃东西。不是五谷,也不是干瘪的果实。而是一种更有营养,更丰盛的东西。
人的血肉,以及他们的灵魂。
他就像是一个永不餍足的饕餮。灵魂里总有一种贪婪的渴望。
韩建业第一个吃的人是谁已经不可考证。但是村志上描述这段时间望山村有很多走失的人。
接着韩建业似乎想通了什么。他偷偷摸摸召集了一大帮人,给他们“食物”吃。可能是手臂什么的,但是村志里没记载,但是想想也是,韩建业浑身上下能再生的,就只有他自己了。
就用这些个手段。
韩建业带着一帮子“死忠”建立了初步的望山村。
食物也有了,地方也有了。
人们开始安居乐业。望山村要是再时不时的失踪点人,有点太奇怪了是不是?
韩建业想,这样不行。
他得找个名头正大光明的吃人。
随后就有了河神祭。他召集一帮人搞了神明启示啊,神明庇佑啊什么的,接着说他们望山村也需要回礼。搞起来也很简单,毕竟,送女人去死这件事,大家都很习惯。
第一届河神祭的时候韩建业有点手忙脚乱,他藏在水里面,等那个“河神的新娘”掉进水了,他才开始吃人。
皮肉吃掉了,他长开口,骨头就从牙缝掉进了河里。干干净净,犹如白雪。
韩建业感觉到一种滋养,他觉得自己和“神”越来越靠近了。他用一种捕食者的目光看着望山村。就像是牧民在看自己的羊群。
他已经是望山村说一不二的人物。于是给自己改名叫韩长生,并决定,自他以后,长命百岁。
再没有比宗族规矩这种东西吃人更方便的了。
后几届河神祭,韩长生直接叫人到祠堂里,就是新娘出嫁前到祠堂住一晚这个流程的时候,他直接把人吃掉,他发现,如果新娘被“心甘情愿”的吃掉,滋味会更好。
那种强大的力量会更滋润他的身体。
他也说不上来。
于是他常常给新娘许诺,说会照顾她的家人啦,会给她很多很多钱啦之类可有可无的承诺,让新娘心甘情愿被他吃掉。
有时候他吃嗨了。
第二天去献祭河神的时候,新娘的骨头架子会从轿子里掉出去。
抬轿子的人也很习惯。弯下腰,把骨头塞回去,就完了。
大家都习惯了。
都习以为常。
渐渐地,望山村就变成了这样。
尤慧合上本子。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她感受到一种微妙的颠倒感。就像是有人用棍子在她脑子里捅了好几下,随后又用力搅了搅。
她蹲下身,摸摸妮妮的脑袋。
妮妮看着山下的望山村。
“村子下面都是地洞。”
尤慧差异:“这么多洞穴?是为了避难?”
妮妮摇头:“不是的。”她进了祠堂之后,粗粗摸索了一下,觉得这个地洞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望山村多大,地洞就有多大。
“地洞里的,都是族长。”
韩长生吃了好多年的人,他的根系如同植物一样生长,随着望山村一起蔓延,它这样庞大,这样不可战胜。它没有形态,变得越来越非人,却真的长成了它期望的那样“长生不死”。
妮妮自问自答了一句:“他真的能杀掉它吗。不过无所谓了。”她已经逃出来了。
山脚下的小黑点动了。
胖子也站起来也看槐梦到底想干什么。
他发现一点门道,却又不敢置信。只见山下传来一阵巨大响动,河道在一剑之下多了条岔道,汹涌澎湃的河水改变了方向朝望山村驻地涌去。
连日来因连绵不绝的雨水而不断上涨的河水似乎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如猛兽出闸一样肆无忌惮,在一片汪洋中冲垮了望山村的黑瓦白墙。许许多多东西撞在一起,柔软的血肉撞上坚硬的石砖,血腥气在水中蔓延。
但是不够,还不够,地面上的已经摧毁了,但地表之下的痼疾还在阴暗生长。
那个黑色人影站在灰白色水泥长杆上,如渡鸦雀鸟一样微不可见。似乎太多的云朵和太狂乱的风就会将他带走。
他举起手。手中正是那把漆黑如铁的长刀。
空气中似乎多了一点东西,一些能够让风和气流凝固的,一种某种让人屏住呼吸的东西,哪怕胖子站在山腰距离如此之远他也会忍不住屏住呼吸,脑子里代表着危险的那根弦一跳一跳。
下一瞬。
风云变色。不过如此。
就好像一道呼啸的气流从地极之北汹涌卷来,在广阔无垠的平原暴虐横行,将一切生命和无生命之物卷入它的狂乱之舞中。天和地之间的一切都已经消融,分不出界限。天欲倾垂。
刀尖朝下。
那些磅礴而带着毁灭般气息的力量卷着汹涌的河水向下,冲破了石砖地面,击垮了坚固城墙,地上青砖碎石一寸寸飞起,卷入狂乱河流之中。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巨大的河流带着水压冲进了地下洞穴,将里面的一切摧毁,随即地面上连续几处像是被冲击的井盖一样爆起巨大的水花,犹如雷霆震动。
潜藏在望山村真面目之下的整个地洞被掀起,如被掀翻了老巢的硕鼠一样无处藏身。
河流少了,渐渐回归了主干。
只剩下被汪洋肆虐过一片残骸的望山村。
天空和大地之间静悄悄。剩下风声刮过树梢的细碎碰撞。
“我……是……”
“不死的。”
在掀开的地穴里,仍然有残留的根茎牢牢深抓土地。
根茎上鼓出一个肉团,它仿佛劫后余生般露出一个丑陋而可憎的笑容。
“我永远不会死。”
“我生长在土地里,我和大地一样长生不败。”
远远地。
站在高处的槐梦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