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太守朱东宇是个四十多?岁的圆脸男人,身材矮胖,大腹便便,笨拙地骑在马上,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但?唐元明失踪后,朱东宇成了漠北说一不二的话事人,足见其绝不像外表所表现出的那般无能。
“唐大小姐!”朱东宇远远地就冲唐晓慕大喊,下马与她见礼,热络地改口,“现在该称呼宣王妃了。”
唐晓慕收起眼底的敌意,用从前与他说话的口吻问:“朱大人怎么在这里?”
“瞭望塔上的士兵在城外见?到酷似您的身影,立马就告知了在下。下官特地前来迎接。”朱东宇语气温和,既有身为臣子的恭敬,又有身为长辈的和蔼。
“有劳您了。”唐晓慕与他客套。
见?她身旁的季修睿气宇轩昂、风度不凡,且两人亲昵地站在一处,朱东宇恭敬地问:“想必这位就是宣王殿下吧?”
季修睿微微颔首。
朱东宇对他们了解得这么清楚,恐怕是早就猜到唐晓慕会来幽州,沿路派人守着呢。
“下官幽州太守朱东宇,见?过宣王殿下。”朱东宇冲他正式行礼,又指着身后的人说,“这些都是幽州的同僚,与下官一同前来拜见?王爷、王妃。”
朱东宇身后有数名官员,文臣武将都有。
这些人唐晓慕基本上都跟着唐元明见过,但?季修睿第一次来漠北,为着以后行事方便,须得认个脸熟。
朱东宇深谙官场之道,一一为季修睿介绍:“这是幽州主簿王修王大人……这是左将军李弘李大人……”
他兜兜转转介绍了一圈,城门内有名身穿铠甲的男子打马前来。
男子约摸三十多?岁,有着古铜色的皮肤,他在距离唐晓慕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下马,快步上前见?礼,满是愧疚地说:“大小姐节哀。”
“现在该改口喊宣王妃了。这位是宣王殿下。”朱东宇轻拍男子的肩膀提醒他看季修睿,又恭敬地为季修睿介绍男子的身份,“这是副将聂庄。”
“聂庄见?过王爷。”聂庄行礼。
季修睿微微颔首。
唐晓慕想起他那句“节哀”,哑声问:“聂叔,我爹和哥哥……”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
聂庄看了眼朱东宇,欲言又止。
朱东宇叹息道:“其实下官本想明日就将两位将军的遗体送往京城,没想到王爷王妃会来漠北。”
哪怕唐晓慕知道尸体十有八-九是假的,还是忍不住眼眶发红,带着哭腔问:“他们在哪里?”
“在太守府。王妃可是要现在就去祭拜?”朱东宇问。
唐晓慕点头,翻身上马。
朱东宇立刻回头冲守卫喊:“把路清开!让王爷王妃通过!”
季修睿感受到一股不善的目光传来,朝人群中望去,却什么也没发现。
他不露声色,骑马追上前面的唐晓慕。
漠北七城中,北固城曾经最?为繁华,来往胡商都会在此歇脚。即使边境摩擦不断,但?因为南北货物大相径庭,走商利润极为可观,来往商队一直都不少。
刚刚唐晓慕在城门口听了会儿胡商交谈,这些人并不清楚北固城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靠近北固城周围就会遇上凶恶的安跶士兵,丢货丢命。因此他们只能绕远路避开北固城,直接到幽州落脚。
有人听信官方说法,觉得北固城已经城破人亡,如今幽州以外已经都成了安跶的领土。
也有的人怀疑另有内幕,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季修睿与唐晓慕这次做好了被朱东宇认出来的打算,但?没打算大张旗鼓地进城。
可随着朱东宇这一嗓子,在城门口排队的人纷纷朝他们望过来,小声议论这是哪位王爷和王妃。
有的人曾去过北固城,认出了唐晓慕,惊讶不已:“是唐大小姐!唐大将军的女儿啊!”
“那陪她来的是宣王殿下?”同伴不可置信地问。
宣王殿下不是病得快死了吗?
怎么还能长途跋涉来漠北?
守卫就在旁边,众人不敢多加议论,只能远远地看着唐晓慕一行人进城。
朱东宇在太守府为唐元明父子设了灵堂,看到挂起的白布与白灯笼,唐晓慕的心像是被一双手用力攥紧,难过到几乎不能呼吸。
是假的。
一定是假的。
她在心中拼命这么告诉自己,下马时一个恍惚,差点摔倒。
得亏季修睿及时扶住她。
“还好吗?”季修睿环着她,握住唐晓慕的手臂,神色关切。
“没事……”唐晓慕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颤意。她咬破唇让自己冷静下来,快步跑入太守府。
布置成灵堂的大厅中,摆着两副肃穆沉重的黑色棺材。棺材前摆着写有唐元海与唐泽旭名字的灵位,供桌上放着瓜果与香烛。靠墙摆满了花圈与纸人,灵前还有小厮哭哭啼啼在烧纸钱。
大大的“奠”字挂在正中,像是一块巨石狠狠击在唐晓慕心头。
她的脚步一顿,忽然没勇气再?上前。
如果真的是爹爹和哥哥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她使劲压下去。
不会是他们。
唐晓慕忍着心底的不安走入灵堂,守灵的人纷纷好奇地望向她。
黑色的棺材像是吞人的巨兽,让人窒息。
唐晓慕站在两副棺材前,犹豫片刻,抬手去推棺材板。
跟在她身后的朱东宇忙道:“王妃慎重,两位将军的遗容怕是会让您难过……”
唐晓慕没有理会他,用力将棺材盖推开。
朱东宇准备的是上好的棺材,棺材盖比唐晓慕想象中的要?重很多?。
季修睿看她脸色不好,将唐晓慕拉住,回头使了个眼色。
跟进来的王府侍卫立刻两人一组,把两副棺材的棺盖都推开,露出里面的模样,
棺材内垫了白布,白布之上,身形高大的男尸面目全非。
季修睿立刻捂住唐晓慕的眼睛,将她拥入怀中。
可他动作慢了一步,唐晓慕还是清楚看到棺材内的画面。
那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仿佛是脸朝下从高处摔落,整张脸摔成了肉泥,头骨凹陷,看不清具体容貌,只剩下暗黑色的血泥与破碎的头颅黏在一起。
这是唐元明的尸体。
唐泽旭的尸体在另一具棺材中。
这是一具焦尸,全身焦黑,仿佛成了煤炭,只剩下一个人形的轮廓,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面容。
两人都穿着染血的铠甲,即使遗容被整理过,因为死状太过惨烈,看得人触目惊心。
唐晓慕扯开季修睿捂住自己双眼的手,错愕而伤心地去看两具尸体。
眼泪簌簌流下,她竭力压制着嚎啕的冲动,泣不成声。
季修睿低头帮她擦眼泪。
朱东宇打量着两人的神色,叹息道:“安跶这群混账下手太狠,我们也是通过两位将军身上尚未完全损毁的铠甲,才能辨认出身份。找到遗体后,下官立马就给陛下上了折子。唐大将军一生为国为民,没想到会落得如此下场。”
两具尸体上都穿着半新不旧的银色铠甲,唐元明身上那副有明显的凹痕,像是被重锤反复击打过。
而唐泽旭那副则通体发黑,一看就是和尸体一起被烈火烧过。
这一切若是发生在两人死前,那他们必定死得极为痛苦。
“爹……哥哥……”唐晓慕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因为过于伤心,她难过得甚至连呼吸都困难,连喊出这两个称呼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王妃节哀。”朱东宇悲切地劝她。
唐晓慕忽然一口气没喘上来,眼皮一翻,往下倒去。
季修睿脸色大变,连忙抱住她,才没让唐晓慕摔在地上。
朱东宇被吓了一大跳:“这怎么了?”
“快请大夫!”青竹立马喊。
季修睿打横抱起唐晓慕,望向四周。
朱东宇挥手示意下人去请大夫,同时指向后堂:“殿下这里请。”
后堂有用于休息的罗汉床,将小几搬掉,正好可以让唐晓慕躺在上面。
屋内升起炭盆,季修睿为唐晓慕盖好朱夫人送来的薄被,眉头紧锁地问诊脉的大夫:“她怎么样?”
大夫从圆凳上起身,垂首道:“这位贵人悲伤过度,才会晕倒。等心绪平复下来,应该就会醒来。草民开一副安神散,暂且稳定贵人的情绪。但?死人不能复生,还请诸位往后多多?开解,不要?让贵人长期沉浸在悲伤中。”
“多?谢。”季修睿示意侍卫请大夫去外间写方子抓药。
朱东宇长叹一口气,悲凉道:“王妃与两位将军感情极深,年纪又小,想必是一时不能接受这样的事。下官这就让人将正院整理出来,还请王爷王妃在太守府小住几日……”
“你还嫌她受的刺激不够大吗?”季修睿冷声打断他。
朱东宇听出他不想住在这里,乖觉改口:“王爷说得对,是下官疏忽了。只是两位来得匆忙,幽州苦寒之地,一时没能为王爷准备好合适的府邸,不知王爷可否暂在驿站委屈两日?下官尽快为您和王妃择一处清静院落。”
“不用了,我们住客栈。等王妃身体好些,就扶灵回京。”季修睿说。
朱东宇连忙道:“客栈鱼龙混杂,王爷身份尊贵,怎么能住那种地方?”
季修睿没出声,担忧地望着昏迷不醒的唐晓慕,显然是不想再理他。
朱东宇只能看在立在季修睿身侧的青竹。
青竹抱拳:“属下头一次来幽州,也不知道哪家客栈好,有劳朱大人陪属下走一趟。”
话说到这个地步,朱东宇只能同意,与青竹一道离开。
……
商队来往通常都带着大宗货物,若是与人合住,万一丢货丢财非常麻烦。
因此幽州的客栈除了可以租到单独的上房或价格低廉的通铺,还可以租大小不一的院落,方便商队或喜静之人独居。
等到唐晓慕昏昏沉沉醒来时,已经是在青竹单独租下的院落里。
她下意识抬手去摸后脑勺隐隐发痛的穴位。
季修睿一直都守在她身旁,见?状将手伸到她脑后,轻轻为她按摩:“还疼吗?”
“不疼。”唐晓慕不想让季修睿自责,“你做得很好。”
这是她与季修睿计划好的。
若是行踪暴露,他们便宣称前往幽州是为了给唐元明父子收尸,再?借机检查尸体真假。
但?身陷龙潭虎穴,哪怕尸体是假的,唐晓慕也不能当众揭发,只能暂且认下。
这样一来,唐晓慕就得为父兄守灵。
为避免被困在灵堂无?法救援北固城,唐晓慕想到当众哭晕的法子,让自己抽身。
而且为了让朱东宇相信自己的确骗过了唐晓慕,唐晓慕必须得是真的昏迷,还得让朱东宇的大夫亲自验过才行。
于是,傍晚在灵堂中,季修睿收到唐晓慕的暗号后,借着抱她的时机,暗中点了唐晓慕的昏睡穴。
此刻,唐晓慕完全没有半点在灵堂中的慌张与悲切,她异常冷静地告诉季修睿:“那里躺着的绝对不是我爹和哥哥,这般弄虚作假,更加证明他们还活着。我们动作得快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