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成礼同意了。
准确的描述是:他根本没兴趣告知监督者这件事。妖怪的死活与他有关吗?少年的难过与他有关吗?错过或失去,皆是别人的事。
至于“希望”……
他早就不相信希望了。
世间的万物有自己的运行规律,不管他做什么,都撼动不了最终的结局……依赖他的“预见”的神明,简直蠢透了。
无关紧要的灾害,即使没有他,无藏亦能镇压;足以覆灭时代的车轮,就算绞尽脑汁、拼尽全力,也挡不住。
——多明显的事实。
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同族的人会敬重他、仰仗他,还给他的神职赋予了一个无比美好的寓意:位于黎明,导向晨曦。
……有点滑稽。
可以呼风唤雨、普度众生、更改天下格局,却看不出他的软弱无力,感受不到他的麻木不仁。
……
黎明神踏上阶梯,在拐角处撞见了疏宜年。
少年垂着头,细碎的刘海半遮住眉眼,映衬着纤长的睫毛。他背靠墙壁,一只脚弯曲着,踩着墙面。
丰成礼越过他,打开了房门。
水神应该全听到了。他是驿站内唯一能悄无声息地行动的人,活得比鬼魂还没存在感,将自己的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知道站了多久。
男人冷淡地判断完,便关了门。
“咔擦——”
疏宜年慢慢地抬起头,下了楼。
白日的雾很稀薄。稀薄到仿若轻纱,于金色的阳光下悠悠舞蹈,身姿缠绵,脚步轻快,拉远了思绪。
长鸣正望着窗户神游。
水神捏着饮料,故意拿瓶底磕了磕桌面,才引起她的注意……疏宜年满腹困惑,却没有发问,防止尴尬。
这座驿站里的人,都以“监督者”为中转站,得到了短暂的交流。但大家本质是平行线,关系十分塑料,谈不上“亲近”。
一旦“中转站”离开,就没了话题。
说白了,没人愿意主动改变。
如果不是鹤容的身份特殊,必须进行接触,他们估计会维持不瘟不火的邻居身份,直到生命的终焉。
……
疏宜年把饮料推给长鸣。
你知道鹤容会难过吗?
至今为止,那孩子只笑过一次……他尚未习惯笑容,便要品尝生离死别——这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的话,为何要隐瞒?
长鸣,你究竟……
零散的画面从少年的脑海中划过。
小妖怪被带回来那天,藤蔓破开了驿站的门:衣衫褴褛、发丝杂乱的深林抱着失去意识的长鸣,步入室内。
女孩遍体鳞伤,琵琶骨有血洞,手脚亦被折断,指尖糜烂,找不到一片指甲盖……植物神浑浑噩噩地看向他,嗓音似刀片摩擦石块的“嗞嗞”声,沙哑极了。
——“治疗。”
那一刻,他觉得深林有救了。
然而,事态的发展与他的设想迥乎不同。植物神不仅没有把妖怪当作孩子疼爱,还时不时地虐待她。
于是,妖怪的种族暴露了。
——长明灯一族。
深林的举动有了解释。水神可以治好长鸣的伤,却不会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妖怪和植物神针锋相对。
哭泣,嘶吼,鲜血……
一切的纷乱止于火神的暴怒。
雀以惜将深林关进房间,一边收起炽热的焰火,一边走到妖怪附近。她半蹲下身子,看着那渗血的眼眶,叹了口气。
“要离开吗?”少女问。
长鸣眨了眨眸子。
她的眼睫沾上血迹,琥珀色的虹膜被鲜红覆盖。血液在她的瞳孔里扩散,而她早已习以为常:“离开之后呢?”
“姐姐。”女孩的语气平静极了,“你杀了我吧。”
火神微怔:“你确定?”
见妖怪点头,雀以惜不问了。她干脆利落地燃起了火焰——“长鸣,你不再等等吗?”
信使打断了两人的互动。
那段时期,神明们不常回驿站,各自游历人间。是他率先发现长鸣的处境,阻拦深林的同时,请了强力救兵:火神。
“不再等等吗?”他又问。
长鸣望向他:“等什么?”
“一个能让你的世界五彩缤纷的人。”
“我掌管文字。诗词、书信、乐曲……我感受过很多种情绪,知晓‘羁绊’的力量——就这么逝去,你真的甘心吗?”
信使道:“会真心爱护你的人,尚未找到你。”
——“不再等等他吗?”
因为仍怀着憧憬,抱有希望,长鸣在信使的帮助下,封印了一半的灵魂,日复一日地停留于大厅。
水神:……
两个死宅相约在家里蹲假想出的人?
——就离谱。
更离谱的是……小妖怪真的蹲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漂亮少年,虽然不会哭、不会笑,却拥有比谁都温柔的心。
……
“别人都在向我索求。”
“只有他。”
“是在给予。”
……罢了。
疏宜年想:本来就是信使强留的人。得偿所愿后,确实该走了。一盏灯,一个实现理想的机会,是长鸣回馈给鹤容的礼物。
这是感谢,亦是告别。
……
接下来的日子,小监督继续两点一线,替神明们解决法则的反噬,接受着无藏的投喂。
长鸣宛如一朵花,在鹤容的照料下,日渐恢复了元气,亭亭玉立地扎根于土壤,沐浴着朦胧的日光。
疏宜年倒是变得沉默。
信使下楼的次数增多。据信使说,这副安安静静地旁观世事的模样才是水神的常态——不必全程为他科普,少年便鲜少聊天了。
社畜·黎明神来去匆匆。深林一口食物都没吃过,每天除了盯着他,就是盯着他,仿佛可以看他看到天荒地老。
……世界再也没有亲临驿站。
若不是功德薄会提醒他,鹤容都快忘掉自己的本职,专心和邻居们一起享受人间的生活了。
他的伤痊愈了,神明们的反噬基本解决。
——嘉纳能搬回驿站了。
按照约定,他去深山找人,神明们在驿站内准备大餐,为流浪多日的嘉纳接风洗尘,表达和谐友爱的同胞情。
信使:……
神他妈的同胞情。
虽然他们最近确实同桌吃饭、从不争吵,但可以无视冷淡的氛围,总结出“和谐友爱”四个字,他只能感慨:
不愧是你,小监督!
当然,毒舌是不会毒舌的。受恩惠前就狠不下心,受恩惠后更加槽不出口了……爱咋咋吧。反正大家都在配合监督者演戏。
鹤容愉快地出了门。
没走几步,少年便撞见了采购食材的火神与战神。雀以惜嗅出他的味道,笑吟吟地转身,冲他挥手:“一路顺风!”
“谢谢。”鹤容应道。
随着反噬的减弱,他身上的“厄运”亦逐渐消弭,可以按时抵达嘉纳的屋子了,不用再躲车躲高空坠物躲篮球——小监督非常舒畅,觉得空气都清新了几分。
喝水都塞牙的日常结束了!
他们未来可期!
少年的眸子里洋溢着天真烂漫的光,像是在窝内放声歌唱的幼鸟,会因草长莺飞、天地辽阔、枝叶繁茂——因万事万物——而欢喜,看什么都极其顺眼。
然后,他瞅见了公良闻。
……小监督陷入了沉思。
世界坐于粗壮的树枝上,倚着树身,注视着涓涓流动的小溪,听着草叶摩擦的“沙沙”声。
他神色倦怠,招了下手:“过来。”
鹤容:……
少年乖巧地走到树下,仰起头,和气质矜贵的上司对视。公良闻的视线扫过他的肌肤,诧异地挑眉:“手怎么留疤了?”
“不小心划伤了。”鹤容把右手藏至背后。
战神的刀是以本源法则“抹除”打造的,不仅治不好,还会留疤。他的肤色苍白,令丑陋的疤痕显得十分突兀。
世界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
快速地浏览完关于鹤容的“历史”,公良闻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树身,按捺着插手的欲望,维持住冷静。
他跳下树枝,遵循少年的意愿,主动转移了话题:“你们打算庆祝大团圆?我也加入——我先回驿站等你。”
男人拍了拍鹤容的肩膀,隐去身形。
小监督:……
#我消极怠工的勇气都是上司给的#
所以闻大人喜欢参加聚会?
再度认为自己get到真相的少年松了口气,快速往深处走,停在小平房前,敲响了房门:“嘉纳?我来了。”
“马、马上!”神明高喊道。
屋内传来“乒乒乓乓”的动静,听着特别慌乱,似不规律的马蹄声,扰得人心烦。一阵鸡犬不宁后,嘉纳打开了门。
他修理了银灰色的发,剪得比之前短,少了些忧郁,多了些俊朗。右眼处的泪痣和乌黑的眸子互相映衬,如夜空中的星星,漂亮且耀目,透着异样的神采。
嘉纳穿的衣物、鞋子,全是新买的。他眉眼弯弯,歪了歪头,含着微不可察的紧张:“怎么样?”
——“非常好看!”鹤容称赞道。
瞬间,神明的笑容又灿烂了不少。
……
为了保证驿站的伙伴们有充足的时间筹备聚会,小监督领着嘉纳,慢悠悠地换乘着各种交通工具。
嘉纳对他几乎是百依百顺,任由他遛。
入冬了。
出地铁站的刹那,天空飘起了雪。雪下得不大,嘉纳却紧张兮兮地脱下外套,盖住了他的脑袋,怕他被淋着。
鹤容裹着外套,跟裹着小棉被似的,半是迷茫半是呆愣地说:“……你的头发上全是雪。”
“没事。”嘉纳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长得好,就算缀了一身的碎雪,亦影响不了他的颜值,反而为他添了混合着冷意的唯美感。神明甩了甩银灰色的发,调侃道:“快走吧,不然我的外套就白脱了。”
鹤容:……
故意遛他的小监督感到一丝愧疚。
少年开始认真带路,再悄悄地拿法则帮嘉纳挡雪。抵达了目的地,他停下脚步,微微偏头。
鹤容的手指捏着外套,裹住了柔顺的黑发。细雪飘飘,将他的肌肤烘托得愈发苍白,凸显了精致如画的五官。
他小小地、浅浅地扬了扬唇,语调温软,像是三月的春水。
“欢迎回来,嘉纳。”
……
世界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少年把野狗捡回了家。
【第一卷-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