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成礼是个谨慎的神。
他的能力、他的职责,皆要求他未卜先知,思虑周全。来驿站的路上,他反复咨询了其他的神明。
纯稚、柔软、良善……
这便是他得到的答案。期间,火神还发了句意味不明的话:【假设用贬义词来描述,就是蠢。太蠢了。】
黎明神了解自己的同事。
他习惯摸清每个人的底细,力图把所有危机掐死在萌芽期。于是他敏锐地嗅出了不寻常的心绪。
——火神根本不是在骂人。
少女的文字中充斥着恨铁不成钢的气息。比起嘲笑、鄙视,她更像是……想往监督者的脑子里塞一本“防备陌生人的一百种方法”,或者“如何发现潜藏的敌人”。
丰成礼若有所思。
他尚未分析完火神的行为,万年窥屏党·水神就跳出来,冷静地怼人:【你才蠢。】
黎明神:?
火神:?
战神:?
……
问号占据了聊天界面。而怼完同僚的疏宜年则再度潜入水里,一言不发,任由神明们迷惑。
火神:【信使,你连错人了?】
——【火神已被管理员禁言】
信使:【放屁。不可能。】
信使:【水神脑袋坏了,关我什么事。】
……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丰成礼完全可以推测出之后的发展:暴脾气的火神私聊信使,两个人不停对骂,导致信使屏蔽火神……
火神估计会直接闯进驿站,烧信使的门。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
打架而已,小场面。
获取了想要的信息的黎明神收起纯黑色的伞,迈进驿站。风铃轻响,吧台边的少年侧头,看向他——
男人晃了晃神。
不是为鹤容那精致无瑕的脸蛋,而是……神代陨落后,便没办法自主操控的法则,突然运转起来。
——光怪陆离的画面闪烁。
长鸣坐在高脚凳上,晃着双腿,咬着冰淇淋;植物神与信使隔着过道,分别霸占了一张桌子;火神抱着一袋零食,埋头挑选……
丧家之犬抱团,竟也显出了温馨。
忽的,风铃叮当。
眉眼沉静的监督者领着嘉纳踏入驿站。霎时,大厅内的氛围变得热烈,神明们都调转了视线。长鸣轻巧地跳下凳子,奔向少年。
唯有调酒师人偶不为所动。
……
这些模糊的片段快速地化为白色的蝴蝶,如摩西分海一般,掠过他的脸颊,冲至未来——象征着启示的蝴蝶有两种。
黑为劫难,白为希望。
他从未见过这么汹涌的希望。
仿佛……
能点燃一个新的时代。
……
丰成礼把伞放到门旁。
他记得长鸣。
封印了自己的一半灵魂,被植物神带回来的妖怪。许多年来,女孩一直孤零零地待在大厅,又哑又聋又痴呆。
因此,他查不出长鸣的过往。
神明打量着幼小的妖怪。
乌黑的及肩短发,空洞的瞳孔,半阖的眼帘……关于未来的景象中,她兴奋地跳下高脚凳,迫不及待地扑到监督者怀里。
此刻的死气沉沉荡然无存。
丰成礼扫了眼银白的灯盏,和灯盏侧方的水晶球。他推了推镜框,转身,注视着承载了无尽希望的少年。
“你买的吗?”
鹤容“嗯”了一声。
……
长鸣是被捂化的吗?
黎明神理智地判断完,便掏出手机,一边划动屏幕,一边说:“我是老师,带的高三。前两天是校内的月考,我实在抽不出空……抱歉,监督者。”
“加个联系方式吧。”
他道:“有需要的时候,就喊我。我会尽全力给你提供帮助。”
鹤容听得一愣一愣的。
剩下的四位神为什么不肯见我?
这个问题,少年纠结了N遍。他模拟过很多次神明的逆反心理,想要找出破局的方法……然后黎明神告诉他:因为我的工作太忙了。
老师?高三?月考?
……太接地气了。
火神不肯搭理人类,水神直接缩进驿站,连混迹于时尚圈的嘉纳都残留着与时代不兼容的边缘感……黎明神却如此自然地成为了人代的一分子。
而且……
丰成礼对他的态度,跟他对世界的态度一样——黎明神拿他当上司,称呼亦是无比正经的“监督者”,毫无轻慢之意。
特别……
识时务?
鹤容瞅了瞅男人的冷淡面容,手指轻划,符文一闪,便凭空翻出了手机。他如临大敌地捣鼓着通讯软件。
出色的战斗意识,不代表会玩电子产品;学会了拼音,不代表每分钟60个的打字速度……丰成礼盯着小监督堪比蜗牛的按键频率,不由得默然。
他有种预感。
凭这个打字速度,和把手机隐匿于虚空的老古董行为,就算加了联系方式,也……没什么用。
……就当以防万一吧。
反正他本来就是加来躺列的。
……
加完好友,丰成礼收起手机,捏了捏鼻梁。
他的眉宇间流露出疲惫,褐色的眼睛闭了闭,又很快睁开。乌黑的发拂过他的侧脸,衬着他淡色的唇瓣。
“您现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黎明神问。
鹤容困惑地眨了下眸子。
他不怎么适应这种气氛。
嘉纳是自来熟,水神的谈吐都透着宁静,雀以惜随性又恣意,世界时不时会逗他……丰成礼是第一个,跟他划清界限的人。
——神与监督者。
——嫌犯与镣铐。
偏偏,黎明神还非常的“自觉”。
低眉敛目,戴着凸显禁欲气质的平光眼镜,语调一直不咸不淡的,听不出情绪。他仿佛握着一支笔,将全部生物都划分得清清楚楚,把所有利害都列得明明白白。
审时度势,绝不越界。
理智到冷酷。
少年依靠着小动物般的机敏,隐约感受出——黎明神眼里的他,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冰冷的代号。
他不在乎他的性格、喜恶,甚至不在乎他的想法。神明所做的一切,只因为他是“监督者”,是“世界的使者”。
其余的,都无所谓。
……鹤容抿起唇。
这才是正常的。
毕竟双方的关系类似于敌对。
“没有。”
他的眼眸似汩汩流动的溪水,剔透的琥珀色内不含一丁点的不满,反而浮现出“恍然大悟”般的赞同。
“累了的话,就去休息吧。”鹤容说。
“……嗯。”
丰成礼向二楼走。
越过拐角前,他不经意地瞥了眼监督者:少年坐于妖怪前方,摊开了古老而华美的书籍,嘴唇不断张合,似乎在念什么。
长鸣置若罔闻,灯盏亦毫无反应。
或许是阳光过于灿烂。
灿烂到令万物都披上了一层暖色,他才会觉得,这幅对牛弹琴的画面,散发着足以拨动心弦的静谧与美好。
……
黎明神踩着阶梯,退出大厅。
他选择性地无视了——
关于未来的启迪中,那些碎片化的图像里。他也在风铃声响起的刹那,偏了偏头,望着大门。
眉眼如画的少年推门而入,环视四周。
他低下脑袋,掩饰性地抿了口红酒,向来淡漠的表情却无法抑制地松懈了几分,露出些柔和。
……
这场景像是梦。
虚幻。
且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