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未眠自小就在内城长大,自然没受过什么苦楚,更不懂得人心险恶。
在江正庭夫妇去世后,没有异能的他已然成了弃子,既然是弃子,就应当被抛弃。
他被迫服下迷药,在昏沉中被塞进麻布袋子里,拖行着前进,粗粝的石块割裂了皮肤,渗出的血染红了布袋。
紧接着,他像垃圾一样被扔进了一辆即将出城的悬浮军用车——和所有被驱逐的人一样,一旦离开内城,他的身份验证将被销毁,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到这里。
至于未来会怎样?
谁在乎呢。
就在眼前的光线即将消失时,青年出现了。
他就像一道上天赐予的光,总能在江未眠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辞卿跟随000的指示匆匆忙忙赶到军备用地,从数十辆即将出城的军用车的后备箱找到了江未眠。
才离开他的视线短短几个时辰,小孩就又被折腾得伤痕累累了,他微阖着眼,在骤然触碰到光线时才强撑起眼皮,看向辞卿的眼睛里没有光。
辞卿的眼眶倏地一下就红了。
【妈的,最见不得小孩这样了,这群人是畜生吗?】
000深表赞同,就算要送出城,总该得让人完完整整地走出去,而不是把孩子搞成这样,要是遇上伤口感染,只怕都活不了几天。
辞卿解了捆缚在江未眠身上的绳子,把人抱起来,转身就走。
几个军备战署的士兵拦住他,为首的瘦高个道:“这是上面的命令,你不能带走他。”
辞卿现在一肚子火,闻言看向那人,眸光锐利,连带出口的话都带着森冷和桀骜,“上级?哪门子上级,我倒向看看是哪个上级胆敢动我的人。”
领头的士兵不认识辞卿,见他身上没有肩章,但说出口的话又如此狂妄,一时摸不清他的身份,也不敢抬杠。
几人眼睁睁地看着辞卿把人带走了。
隐隐地,江未眠知道他安全了,在失去意识前,他下意识搂紧了抱着他的人。
——那人身上有淡淡的雪松香,若有似无萦绕鼻端,是一种很温暖、很令人安心的味道。
江未眠再怎么倔强,到底还是个孩子,刚刚失去父母,受了伤,又接连受到数番惊吓,早已精疲力尽。被辞卿带回家后,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额头滚烫,一张小脸烧得通红。
烧到意识模糊时,他开始喊起爸爸妈妈,那声音微弱沙哑似幼兽呜咽,听起来让人心疼。
辞卿没怎么照顾过人,又是擦身又是喂药又是给小孩当爹做妈,一晚上下来,整个人都要累挂了。
晨曦微明时,江未眠的烧总算勉强退下来。
辞卿趴在床边直喘气,【求求了,下次别给我安排养娃的工作了,我自己都过得那么糙,是养孩子的料吗???】
【再说了,谁还不是个宝宝呢!】
000装聋作哑,对宿主的控诉充耳不闻。
辞卿彻底失去了唯一的听众,又念叨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趴在床边睡着了。
江未眠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清晨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悄悄溜进房间,铺洒在辞卿的半边侧颜上。
青年趴伏在床边。
他的肌肤冷白,很轻易就能看清眼底覆着淡淡的青色,想来是一夜未睡。
如今他已酣然熟睡,呼吸均匀,鼻尖还留着一丝未消散的汗珠。
没来由地,江未眠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勾去了那滴附着其上的水珠。
微微湿意融化在指尖,江未眠看着眼前的人,有些恍神,眼神里逐渐露出一丝不解。
他不明白,明明自己和这人才认识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他却屡次三番救他于水火,他为什么...待自己那样好?
***
卫琅得知辞卿救了江未眠的事情,竟然没有说什么,他不说,辞卿就乐于继续和他装聋作哑。
几天以后,正式的调令下来了,辞卿被任命为一级指挥官,统领战备第三队的士兵。
000觉得有些不对劲,它提醒宿主谨防有诈。
卫琅那么轻易就选择交付兵权,其中自然有问题。辞卿心里清楚得很,但兵权他必须拿到,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没得选。
到了调令执行那日。
清晨,给江未眠的腿上的伤口换过药后,辞卿打开衣柜,取出新到的军装。
江未眠看着青年脱下衬衫,赤/裸的上身劲瘦修长,微微伸展时,肩上的蝴蝶骨展翅欲飞,人鱼线自腰际蜿蜒而下,身上的每一寸肌理都充满着爆发力。
这是一个战士的身体,毋庸置疑,却又带着些微蛊惑人心的魅力。
很快,辞卿披上军装,那抹玉色便从江未眠眼里消失了。
扣上最后一粒纽扣时,身后的江未眠忽然开口,“你要去哪里?”
他一向没多少话,是个不折不扣的闷葫芦,有时候一天下来说的话屈指可数。
辞卿闻言,实话实说道:“要去接管军队。”
“哪个战队?”
“战备第三队。”
“万事小心。”江未眠停顿了一下,又道:“里面有个叫左轮的,你...”
哟,今天话还挺多,加油,冲破十句指日可待。
辞卿关上柜门,两步走到床边,微俯下身靠近他,一双眼里映着笑,“怎么?学会关心你哥了?”
江未眠愣了一下,随即别开脸,没有搭话。
辞卿心情极好,顺势在少年手感舒适的黑发上撸了两把,把好好一头柔顺的发弄得极乱,像只炸毛的犬儿。
然后在江未眠还没反应过来发火以前,迈起大长腿,三两步跨出房门迅速逃之夭夭。
***
卫琅把天空E城的特种兵部队分为十二营,每一营驻扎一队,除了重大集会,平日里互相训练各不干扰。
不过队与队之间的人还是存在交流。
辞卿本想再入营前探听一下情况,结果其他营队的人一听他要去第三战队,看他的眼神都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
最后,000还是帮他摸到了点情况。
第三战队隶属陆军军区,队内380人,个个骁勇善战,战斗力极强,近年来砍杀大陆怪物的数量也是最多的。
但第三战队之所以会那么强,是因为里面都是些硬茬。
——绝大部分在很久之前曾是监狱里出来的囚犯。
就算末日来临,进了军队入了编,骨子里带出来的东西还是没办法改变,这个营队几乎天天打架,谁也不服气谁,毫无纪律可言。
尤其是里面的几个刺头,已经熬走了好几代指挥官。
如今无人掌管,里面乱成了一锅粥。
听完000的汇报,辞卿感叹道:【卫琅这是给我下了个大套啊。】
不过他如今两手空空,只有八只隐藏在皮囊下,跃跃欲试的大触手,怕他个球。
思考的间隙,身材矮小瘦削的张副官已经走了进来,“长...长官,人已经都召集齐了...”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整个人看起来畏畏缩缩,毫无神采,想来是以前犯事时被哪个长官拎进了第三战队,已经在里面苦熬很久了。
辞卿来了兴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张副官闻言微微一愣,答道:“卫指挥长的书...书记员。”
“难怪,看着不像部队的。”也只有卫琅会这么阴损,把好好的一个读书人扔到狼窟里,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辞卿站起来,理顺了军装下摆,“你知道身为一个军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张副官:“?”
辞卿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胸膛,“抬头,挺胸,无论任何时刻都要保持军人的姿态,畏畏缩缩像什么样!裤腰里的衣服给我收进去,再让我看到一次,自己去惩戒所领二十鞭!”
张副官站直身体,表情看上去要哭出来了,“是...”
“大声点!”
“是!!!”
调/教完张副官,辞卿抬脚迈出休息室的大门。
000,【你的指挥官当得还挺像样的嘛。】
【那是,谁叫我有八只大触手呢咦嘻嘻...】
【......】
刚入营队的长官都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做一番演讲,辞卿也不例外。
没人告诉他有这茬,他没准备稿子,不过上了台才知道,倒也不必。
——普通营队里该走的流程,第三战队一个步骤都不需要。
辞卿站上高台时,压根没人鸟他。
底下的一堆人吵吵嚷嚷聚集成一大片,个个都是肌肉虬结的大块头,军服也没几个好好穿的,有的扎在裤腰上,有的甚至光着膀子。
该抽烟的抽烟,该说话的说话,就是没人看辞卿,全都把他当透明人。
辞卿朗声道:“各位...”
依旧没人理他,他们兀自谈笑着,间或夹杂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污言秽语。
辞卿没什么耐性了,【000,给我兑换一把枪,要声音大的那种。】
【是。】
几秒后,辞卿的手里多了把勃朗宁。
他向天空开了一枪,巨大的枪声打破了嘈杂。
人群顷刻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向台中央开枪的青年。
辞卿再次清了清嗓子,道:“我是辞卿,你们的新任指挥官。”
人群安静了一秒,下一刻,全场哄堂大笑,嘘声一片。
有人高声嚷道:“卫琅他老年痴呆了吧,军部没人了吗?怎么叫一个还没断奶的毛头小子来管我们!”
“小子,劝你趁早回去找妈妈吧!”
“爷爷们在这里的时候你还在你妈妈怀里吃奶呢哈哈哈...”
......
更难听的话接踵而至,辞卿充耳不闻。
【宿主,你不生气吗?】
【不啊。】辞卿道:【整个天空城里,也只有这里敢直呼卫琅的名字,这些兵痞子很合我的脾性啊。不错不错,卫琅给我谋了个好差事。】
000:【......】
等人群逐渐安静下来,辞卿的目光在众人之中环伺过一圈,最终定格在了一个人身上。
——那是个绑着脏辫的男人,一只眼上戴着黑色眼罩,身材健壮,左臂刻着龙虎缠斗的刺青。
这个人刚刚起哄得最带劲,骂的话也最难听,一双眼睛棕黑似鹰隼,阴恻可怖。
“你,出来。”
辞卿看人的眼光挺准,那人显然是这群人里的隐形老大,随着他一步步走进,周围的人群四散开来。
众人脸上都带着些许看戏的表情。
他站定在辞卿几步开外,抱着臂,身量足足比辞卿高了半个头。
“干什么,小子。”
“我们,比试一场,你敢不敢?”
脏辫汉子看着辞卿的目光里有一丝讶异,更多的是不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人群再一次吵嚷起来。
有人道:“别自不量力小子,你知道左轮末世前是做什么的吗?”
“哈哈,居然有人要跟左轮比试?左轮,跟他干,不干你裤/裆里没种!”
......
左轮被吵烦了,轻声道:“闭嘴。”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
“我不欺负小孩子。”左轮说。
“既然这里已经归我管辖,所有人就得听我的,否则我这个指挥官当着也没什么意思...”辞卿一字一句,缓声道。
他得确保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清。
而后,他做出了一件让所有人惊讶的事情。
只见他抬手摘下胸前的军徽,还有肩上带着五颗星级的军章,压在了台前的桌子上,缓缓移出。
他看着面前的左轮,朗声道:“如果你能打败我,这些东西,归你。”
这相当于是移交兵权了。
新来的小家伙简直太野了!
虽然这种私下移交权利的行为,军方肯定不会同意,事后可能还会追责,但这里是第三战队,没有人在害怕。
军痞们的兴奋点被一再拔高。
“干,跟他干!”
“你不会怂了吧,裤/裆里没吊吗左轮!”
一片越来越亢奋的呼声里,左轮取下嘴里叼着的烟头,把它捻灭在辞卿的星徽上,留下一道暗色的痕迹。
完好的一只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辞卿,另一只眼似乎要透过黑布彻底将他看透。
最后,左轮道:
“你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