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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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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的密室里,四个人相对而立。

“苏知州,看来我们猜对了”

苏复听着顾仪轻柔的询问声,不敢抬头。

他曾热血满腔,立志要把容州治理得政通人和,铲除盘踞在容州的纪家,再谨防边患抗击羌人,给百姓带来平静祥和的生活。

后来他被抓住了软肋,一退再退,失去热忱,再失去底线。每日午夜梦回,都能想起经他的手批下的文书,以及在田地里痛哭的农民,然后他转头,看见夫人恬静的睡颜。

世事从来两难全。

不断的撕扯与挣扎间,他本光明磊落,最后满身陷于泥沼中,不得脱身。

岑观言听了事情的始末,半晌无言,只想起一句诗。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自负凌云之志的少年,青衫洒拓。春花谢过后,举起还拿得不顺手的屠刀,不管善恶,通通屠戮。

清脆的敲击声打破沉默,是顾仪手上的玉扳指叩上椅背,打断了不合时宜的感怀。

“苏知州,你与羌人约了何时,黑火可撤了?”

顾仪十分冷静,对于背叛的下属,和妄图杀她之人间的纠葛丝毫不在意,她置身于局外,只冷眼旁观。

或许换种说法,她只在意今日该如何对付羌人,还有离开后,能从苏复手上获取多少纪家相关的证据。

按顾仪的猜测,以大宁昭和长公主和百年纪家为饵,引来的羌人也定不是什么小角色。羌人风俗野蛮,轻礼法重强弱,能有资格来得到触手可及的大功劳的,应当是羌人王室。

如今最兴盛的一支羌人王室血脉,领头人名为临涂释比。“释比”在羌人语言中意为“沟通天神的人”,其地位可想而知。

顾仪不曾接触过羌人,只在情报中浏览过,名为临涂释比的羌人首领两年前弑父登位,心性残暴,狡诈多疑,是个极难缠的对手。

“回长公主殿下,下官在来之前留了消息给陈谨,半个时辰内他带着随行侍卫应当能到此处。”岑观言躬身答话,也不再去想苏复的过去与现在。

他大约明白了苏知州为何想放过他。

苏复看岑观言,仿佛在看当年豪情壮志,满身热忱的少年,如同岑观言看向苏复时,会觉得他和自己太过相似。

那日街市相遇,他们相谈甚欢,苏复掉转头送了一碗茶汤,划掉岑观言的名字。

今晚宴会再逢,岑观言拼尽力气赶来,戳破苏复设下的死局。

但岑观言明白,他不会成为苏复。

苏复没有回答先前的问题,一言不发地带着他们走到了别苑的高台。

这里可以俯视一切。

夜里的风带着凉意,容州城地处西北,夜晚尤其冰冷。

顾仪被冷风一吹,只能把外袍系紧了些,然后向远处望去:城内没有灯火,高低不一的房屋在浓重的夜色里,被吞没得只剩下一个轮廓。

更远处些,是一望无际的黄沙,零零星星点缀着几笔枯绿色,不知是羌人的营帐,还是朔漠里接近干枯的树木,或是过路的旅人。

“戌时三刻,羌人会围住别苑。我会开门,待临涂释比进门后点火。”

苏复毫无预兆地开口,低沉的声音刚好能让另外三个人听见。

顾仪正凝神思考着对策,她希望最好是能将羌人一网打尽,如果不允许,至少不能让临涂释比活着回去。

还得瞒住别苑内的纪家人。

要是纪家家主知道来龙去脉,八成会把私联羌人的罪名全推在她头上。她带的随从不多,苏复再做个伪证,污名就会永远缠上昭和长公主的名字。

“翠岚,你快离开此地!”

她听得苏复低声的喊叫,抬起头,苏复朝她所站的位置冲了过来。

而顾仪站立的地方,为了方便探查羌人的动态,是高台边缘。

其实高台也不算太高,摔下去不会有性命之忧,最多是暂时晕厥,失去移动能力。

然后苏复就会按照他本来的计划,点燃黑火的引线,将羌人、纪家、顾仪一起送进黄泉路。

事后的结案也会很完美。

苏复设宴此处,宴请纪家与昭和长公主,没料到羌人在此处埋了黑火,在仓促爆炸时,他拼力一搏,最后杀死了罪魁祸首临涂释比。

因失察之罪与愧对陛下,苏知州自请辞官,与其妻一同归隐,再不必担忧哪日会有人揭开他的旧案,会有人揭开他夫人的贱籍,惊扰他的生活。

杀死为祸一方的羌人,是他对百姓的道歉,对往日里他被胁迫做下的恶事,对佃户们的血泪,对他曾经炽热的心,画下最后的句号。

这是苏复精心策划的局。

苏复没有露出笑容,他打算看着局中的一切,随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拧住了他的脖颈处。

——在苏复冲刺的刹那间,岑观言心下一惊,手比思绪更快,一只手扭住苏复,另一只手去拉住在边缘摇摇欲坠的顾仪。

弄影才从呆滞中缓过来,奔向高台的边缘。

顾仪将倒未倒,那一刻尤其的漫长,眼前的一切被放慢,慢到她能看清楚每个人的动作和表情。

弄影在奔向她,紧张与愧疚交织。

苏复在等待,等待平静的解脱。

岑观言控制住苏复,另一只手还差一寸,就能抓住她的任何一个身体部位。

他焦急地将手往前递过去,拼命想把她拉起。

随后,翻飞的裙摆从高台边坠落,蹁跹得像春日的蝶,无声地扑向地面。

岑观言魂不守舍,脑海里不断回放着落下那一瞬,顾仪的脸。

先前她的表情一直淡淡的,像庙里许多人参拜的佛,俯视着做局的人和局中的人,却还要更凉薄些。

即便岑观言知道,长公主的心也是热的,偶尔也会被这样的冷淡搞得不知所措。

而坠落那一瞬间,她露出一个极美的笑容,宛如正午的牡丹,迎着烈日刺眼的光,一瓣一瓣地开,还占尽了满园的风情春色。

岑观言突然读懂那个笑容的嘲弄与自白,她是自己跳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