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王都近日恰逢雨季,雨水连绵,泼天般的落下来。王都环青安武陂而建,雨水依照山势,落地后汇聚成溪,绕进护城河。
妖王都初建造时,就以风水绝殊闻名五界。每逢雨季,就更为深切知晓了它设计的精妙。
由扶修帮衬着,乐谙花上几日混熟了响秋殿。
再见幸微幸雨等一众宫婢,她总算消去了惴惴不安的感觉,闲时也会同她们说上一会子的话了。崔姨与江姨自那日起,随着乐谙贴身伺候着,算得上十分的尽心了。
鲁嬷嬷第七日便回了宫里。
眼见乐谙趴在响秋殿内殿的主座上玩闹,一甩手使了桌案上没来得及清洗的毛笔,一幅“泼墨山水”印了满墙。鲁嬷嬷惊诧之下以为是自个儿老态,眼睛都花了,嘴也不容易合上了。
正想去拦她,快要脱口而出的责骂被尚嬷嬷一把捂住,憋了回去。
尚嬷嬷直冲她摇头,示意她莫要乱来。
鲁嬷嬷不解:“你拦着我做什么!那是个什么东西,胆敢在响秋殿造次!可知这是大不敬的罪过!”
早料到她会做这般的反应,尚嬷嬷也不同计较,淡淡笑着,随她在一旁将天大的罪过都说了个遍。
鲁嬷嬷一棍子打在棉花上,心头怒气直直上冒,说话便凌厉不少,“你这是什么反应?难道我说错了不成,那样目无宫规的东西就该即刻杖毙!”
这话被尚嬷嬷一听,随即就脸色大变。
“住口!”,尚嬷嬷一声呵斥。
她同鲁嬷嬷早百年前就感情好,不是姐妹胜似姐妹。两个都是这宫里顶重规矩的人,鲁嬷嬷会出口斥责,她并不感到奇怪。
只是,她这话重的过了头。若是真被陛下听见了,倒是不知是谁倒霉了。
“往后莫要再这么说了。那位,如今也是这妖王宫的主子,当心祸从口出。”
鲁嬷嬷双瞳睁得老大,木木然待了半晌。从尚嬷嬷处知晓缘由之后,心里对乐谙生出天大的疑惑来。
这一切都偏生一般凑巧?
偏偏就在她回去的那日,灵兽就孵化出来了?偏偏石头似的陛下就对她赐了恩典,同她说出了“将宫里当作家”这样的话?怎么想都不是个简单的事,就连她尚家姐姐也都被蒙蔽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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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谙这会儿正有崔、江二人抱下来,去内殿换上干净的衣衫。
衣裙上全是墨汁留下的印子,黑乎乎的一大片糊在胸口,脏兮兮的。她小手不留心的一碰,掌心就是一大块乌黑。
再随手一摸小脸,直接就成了“小黑炭”。
崔姨瞧着直笑不停。小殿下心性纯真,不惧礼法十分无畏,玩耍时候笑声都可传出好远。陛下发现了几次,也只摇着头,不甚在意的说了句“随她玩罢”,其他再没多说什么。
小孩子不就该如此肆意么。
“小殿下玩够了,咱们去换干净的衣裳好么?”一旁江姨笑问道。
乐谙开心的咧开嘴,疯狂点头,“好啊!去换衣裳,要出去玩。”
江姨瞅了一眼外头。大雨涟涟的,满地潮湿,走出去顷刻间就可湿了鞋袜,上哪去玩呢。
“小殿下可别闹奴才们了,外头可还下雨呢。”崔姨适时劝上了一句,“再说了,陛下不在,小殿下若是着了风寒,陛下可要生气的。”
“陛下”二字在乐谙那头便是最最在意的了,搬出陛下来,小娃娃总会妥协。
这些埋于皮下,又红果果的内情,她们几日便摸了个透。
陛下此番出宫去南疆,带上了几队的妖尾卫,估摸着也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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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龙凤榻是予乐谙平时休憩的一方软塌,养成的习惯后,每日午后她都需睡上一个时辰。醒来后,便有尚嬷嬷端来熬好的温热的药汁,喂她喝下。
起先,那汤药看着就苦涩非常,满满一碗。乐谙闻了闻,眼睛鼻子嘴巴眉毛全然皱在一处,只差吐出不久前吃下的饭食了。
崔姨眼尖,快步去膳房取了几盒蜜饯果子来。
乐谙很喜蜜饯之类的甜食。小胖手伸进盒中,将眼瞧着最大的那颗一把握在手中,塞进小嘴中。小嘴巴吧唧吧唧的动了许久,吐出一颗核在掌心。
往后,宫婢们依样画葫芦,便都用蜜饯果子哄着她吃药。王儒开的那些个草药,用处虽说不大,喝着也求一个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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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修在南疆需办的事,前几日就已了结。而后,便同阿佐阿佑二人上了南疆外处的一座高山。
那座山再往南,就是冥界鬼族的地界了。
三人先是站在山脚处,抬眼细细查看了一番。此山名为坛山,当年天界与冥界起灾祸时,曾在坛山有过一战。那一战,死伤了无数,坛山几乎可称血流成河堆尸成山了。
先妖帝胥商,战前自天界而下,欲阻大战发,中鬼君之计,终死于坛山。
妖后齐婵赶到坛山时,胥商已然散了形魄。除了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外,半点东西也没留下。
这处,是扶修父亲的丧身之地。
“陛下是想先帝了罢。我们不若改日再过来?”阿佐忧心,开口劝妖帝。
触景最能伤情了。坛山自那事后过了六百多年了,多地还是乌黑的焦土,不知是当年的血染的,还是火烧的。
“也无甚好想的了。朕未见过他。”从未见过的人,该拿什么去想,他不知的。
“朕今日须得见到老将军,才不枉跑这一趟。”
扶修语气是为平常,两兄弟听了却是五味杂陈浸在心,万千言语也难再开口言说了。
公仪老将军年岁已高。此前不止是皇城妖尾卫主将,还是扶陛下登基的功臣。
公仪涪在坛山一战亲见妖帝胥商中计惨死,自愧未能护住君王周全,本欲请妖后降旨赐死。妖后齐婵新丧了夫君,悲极伤情,且又分娩在即。还是移驾至牢狱中见了他一面,齐婵甚至都未怪他一句,就将他放回了府中。
生产后次日,齐婵回了南疆坛山,走至夫君丧命的那处地方,化出本身自散去了形魄。这五界中出了名的温婉良善的天界二公主,陨了命。
公仪涪这才懂了妖后娘娘的意思。留他一命,他还能在妖界动荡时,护住先帝刚出世的遗腹子。
最后,天帝出了手。扶修安稳登上皇位,他自此便久居南疆坛山,以赎此罪。
六百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公仪涪元寿将尽。扶修此时前来,许就是见他的最后一面了。
孰是孰非,扶修心如明镜。他从妖王都来到这里,也是有所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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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腰处草屋一栋,四周垦出了几块荒地,种下了不少果蔬。林间偶然见鸟三两飞过,鸟叫虫鸣之声灌耳,听着也是动人,一派安逸恬静的景致。
这处便是公仪涪的住处了。
公仪涪靠睡在竹椅之上,眼睛瞧着他们三人的来处。细看之下,又觉得他的双眼十分的无神,真真是没了心魂一般。
阿佑几步向前,道:“您可是公仪老将军?陛下驾到,速速起身相迎!”
公仪涪这遭恍然回神,眼中有了神采。几下摇摆后,急急的起身,颤巍巍跪下拜见。
“老朽,老朽公仪涪,参见陛下。”
扶修自见到他,脸上就异常淡漠。半晌,同阿佑吩咐道:“将军老了,扶他起来罢。”
阿佑赶忙去扶公仪涪起来,坐回竹椅上。
这位老将军原是不过是虫,寿命不长。见妖帝来此,从惊慌不已至泰然处之,未用多少时间。
“陛下终于来了,老朽等了好些年了。”公仪涪说话的中气都已沉沉,不觉言语间生出几分释然。
扶修亦给他留足了脸面,命了阿佐阿佑二人退出数十丈远。独独留了他与自己在屋子前叙话。
“那将军在此处等朕的时候,可会想起朕的父帝与母后么?”扶修面上阴翳的紧,薄唇咧开的笑,也一并带了十足十的狠劲儿。
一时无语。没过多少时候,公仪涪抬眸,已是满眼泪意。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妖界的规矩。他是妖帝胥商的近卫,后才升至妖尾卫主将。记忆深处的帝后,会一同踱步雪中,笑骂打闹;会一同上妖王宫的宫墙,佳节时分与民共放孔明,祈祷心愿。
自坛山始,这些全然没有了。
“每日都会想起。”公仪涪回道,“先帝与先后感情甚笃,老朽那时都瞧见了。”
扶修懒得去理了,嗤出一笑。
“父帝那年待你不薄罢。私通冥界,告知行踪,引父帝入阵......将军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做得是十分完美,瞒得也是十分严密啊!”
公仪涪一头栽下地,跪伏于扶修脚前。
十指苍老枯瘦,扶修心口直觉恶寒,脚下一踢,甩了他出去。
“咳咳......老朽自知罪孽深重,当初,当初本想赴死,以死赎罪。可,可......”他口中涌出一口血,说话间颤声连连。
“可母后放过你了。”扶修瞧着他,一字一句接着说道:“你说,朕的母后是不是真像外人所说的那样,姿容绝殊温婉良善呢?”
公仪涪道:“是!娘娘是极好的女子。”
“可朕都未见过她呢!”他心中所盼,此刻被激的坦露出来。为人子,生养之恩都无处去报,怎能不恨呢。
扶修一言咬牙切齿:“朕今日来取你性命,你可还有话要说?”
跪伏的那人却哈哈的笑出莫大的声量。
他等着这一日等了好久了。因果相连,他做错事害了先帝,就该偿还的。
“陛下早就该来了。”笑过之后,公仪涪嗓音哑得不成样子,“娘娘在天有灵,看见陛下贵胄之姿,也会欣慰的。”
为稳心神,扶修深吸了口气。
“既等得久了,朕今日也就成全了你,下黄泉先去向父帝与母后赎罪罢。”
凝了术法在掌中,扶修右手化出蛟形,扯出公仪涪身子中的妖丹。这妖丹他取了出来,却不曾使术法毁去它。而是以妖丹为引,吸尽公仪涪的毕生修为在内。
妖丹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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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仪涪已是弥留。一身孽债算是做了了结,妖丹于他而言也是罪孽,一身的修为被收了去也好。只是想不到,这位妖帝陛下已修炼了此术。
临去时,公仪涪一指内里草屋,说了最后一句话。
“屋中有信......求陛下答应......”
......
扶修往屋子里看了一眼,里间乌黑一片,压抑的紧。再瞧自己手中,金色妖丹已经到手。
他原想由着公仪涪此人老死便罢了,母妃也曾留过他一命。
如今替乐谙取了这妖丹,那小娃娃的短尾便可化形了。左右这公仪涪是该死,倒不如死的有些用处。
说起乐谙,那憨货的样子也是蠢笨的。
得早些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