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摇了摇头,她的大脑依旧昏昏沉沉,那名为“恐惧”的滋味似乎了化作烈性酒,在不断地发酵。
雷恩斯的丝绒披风上负着雪,后背的手套传来冰凉。
而这时,她这才感觉自己恍若重回现世,却气喘吁吁,随即对面前的雷恩斯提起了警惕。
经历了刚才那始料未及的状况,她根本没察觉雷恩斯什么时间靠近得她。
“雷恩斯,你怎么……”莱拉“啊”了声,语调“诧异”却“礼貌”。她又一次摆出了“伪装”。
同时,她当即打算心里念出默咒,如法炮制地控制住雷恩斯。
“……不要。”雷恩斯喘气,却拉住了她的手,仰眸看她,蓝眸映着隐晦的请求之意。
在莱拉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前,他抬高音量,面露真挚:“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高……”
因为禁制,他依旧说不出这个姓氏。但雷恩斯望着莱拉,脸上维持着受毒性折磨的神情的同时,却双眸发亮,正如任何一位看到了心上人的男人。
莱拉盯着雷恩斯,却意识到……他是要自己在演。而他这副表现,竟像是有事要和她谈。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
不远处,一排佩戴水蟒纹章的白袍法师尚站在雪堆满的花坛前,全神贯注地关注他们这一方的动静。那是德威尔家族属下和侍者们。莱拉认了出来。
她正要犹豫,雷恩斯的声音再度传来。
“……可以和你谈谈么?”他果然说出了莱拉意料中的要求。
他的手套很凉,暖意却随着他的掌心传达至莱拉指尖。
这时,雷恩斯的目光猛然触及莱拉流血的食指,似乎这才发现她的伤,蓦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
“还有,刚才怎么回事?看到你时,你似乎脸色很差?”
关你什么事……莱拉默默地看了眼雷恩斯,却继续伪装道,“没什么,就是有点恍神了。”
她把手从雷恩斯的掌心中蓦地抽出,随后自行念了道治疗术,她的手指快速愈合。
无视雷恩斯的沉默,她走到雷恩斯身后,把手放到了他轮椅的后推柄上。
“谈啊。”她倒要看看他打算跟她说什么。
……
“……安霍尔德提出要对我道歉和赔偿,并提出他们高层对古泽尔龙骨秘境中的我身上发生的‘意外’不知情,咬死应该是叛徒属下做的……”
千圣城长街的边侧,红砖砌成了长廊。
雷恩斯坐在轮椅上,莱拉已经推他来了这里停下。
不同于人群堆积、观望葬礼的长街,这里极为幽静。
除了雪落地的簌簌声,他们听不到旁人的声音。
而雷恩斯的侍者们经过他的吩咐,如今只远远地跟随。
“……所以,他们邀请我参加葬礼,谈相关事宜,大概也希望用条件换取我不要参与克拉雷针对他们的部分围攻。”
雷恩斯一边说,一边仰头瞄她,一副专注汇报情报的模样。
但说到后面,他额头上又渗出了冷汗,似乎依旧在受毒性的折磨。
莱拉打量他的面容,却眉头一跳。
如果说刚刚第一眼看到雷恩斯,她因为突发的精神紊乱还没立刻看出端倪,现在,她意识到他身上似乎产生了变化。
那就是——他明明服用了“灵哨”,表现得依旧痛苦,但那痛苦似乎不及之前。为什么?
几乎下意识地,莱拉想眯起眼睛,却控制住了自己。
她放柔了碧眸中的光,语气“担忧”地问:“雷恩斯,你是找到克制痛苦的药剂了吗?”
她目光轻柔,完美地扮演着一位关切病人的好友的角色。
雷恩斯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抬眸,与莱拉四目以对,却目光微凝,仿佛看出了她目光中掩盖的尖锐的探索之意。
他的手握紧了扶手上的雕纹,却点了点头,没有否认,“放心吧,神院药会的研制能力不差。”
他也采用了含蓄的答法。而莱拉听懂了,他没有否认她的疑问。
果然。
莱拉冷冷地凝视着雷恩斯,看到他的肩膀上落了雪,脸色发白却神态镇静,猛然想起了两人上次在徳威尔祖宅交谈后发生的事。
大概十天前,她去拜访了雷恩斯,她提出了以灵哨配方之一换取他配合她隐瞒克拉雷的条件。雷恩斯也以这样的神态答应了她。
之后,不出她的意料,诺拉和赞恩仅仅隔了一晚,就去秘密前往了德威尔旧宅。
但之后的几天发生的事,她能从诺拉的态度上看出来雷恩斯没有多生事端。按照承诺,她给了他配方之一。
……是因为她给出了那个配方的名字,雷恩斯才借此消减了疼痛吗?但只有一种药,效果能那么快?
莱拉无声地盯着雷恩斯,却倏然意识到——就算没有配方,雷恩斯在用药上的天赋也算得上异禀,从前能悄无声息地药了她,现在当然也可以制造出稍微减轻疼痛的药剂。
想到从前的事,莱拉忍不住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她又生出一股的戾气。一股想掐断对面男人苍白脖颈的戾气。
但她生生忍住了。
就在这时,雷恩斯的手轻扣“肃寰者”,他打开了一面结界。
透明无形的结界瞬间环绕两人。
雷恩斯说:“但你放心……这药性并未减轻多少。”
莱拉警惕地环顾结界,发现这是让外部无法听到内部谈话的空间结界后,她暗松了口气。她也懒得再伪装,保持着平和的神态,语气却慵懒、尖锐起来:“你也不必讨好我,说那些有的没的。直说吧,找我什么事。”
雷恩斯的指尖发白,却半阖上眼,声音暗哑道:“其实也是与这件事有关。我想问你,是否可以对我目前的状况推荐一些其余稀有的药材吗?我知道你的家族擅长制药,也熟悉森林领域。我会报答你。”
他说得隐晦。莱拉识别出那大概是为了防止位格更高的人用法术窃听。
而她也听懂了他的意思。
雷恩斯是想让她继续告诉他配方,他会为她提供报酬,也会继续合作。
……但经历了前世的事,莱拉学会了一个道理,永远不要参与一个欺诈者或背叛者主动提出的交易,这背后可能会无数有潜藏的危机。
而她也绝不会把所有的真正的配方给雷恩斯。
“神院都找不到,我这里可能也会困难。”莱拉说,“如果之后有遇到合适的药剂,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雷恩斯脸色微白,似乎听懂了她的拒绝。
他身体前倾,似乎还想劝说她什么,莱拉却径直站起来,按上了他的轮椅。
“我得离开了。”她压低声音,“不必谈了”。
侍者和管家们远在他们身后,莱拉把雷恩斯推到了他们面前,便扬长而去。
雷恩斯凝视着莱拉的背影,却嘴唇逐渐抿成了一条直线,旋即却阖上眼睛,呼吸又重了起来。
“少爷!”有侍者为他看顾。他们发现雷恩斯又毒发了。
但实际上,服用了局部解药“回音”,以及又寻找了一些药剂,雷恩斯现在虽然胸口和头部会依旧发痛,但已经在他可以逐渐忍耐和习惯的范围内。
“没事。”他摇了摇头。
“这似乎是高登小姐落下的。”侍者却突然递给了他一样东西。
雷恩斯把其拿到手上,发现竟是一枝“赐福之花”。
花瓣染血,血液在那代表神明之泽的光辉下逐渐暗淡。
他蓦地睁大眼睛,抬了眼眸、
街道上的梵妮·安霍尔德正走在路边,朝平民赐福。
……
欧文葬礼的这一天,图蒙林地也开展了篝火会。
下巫族,只要不是族内大事发生,便雷打不动地进行这些民俗活动。
但今天的气氛却略显沉闷。
神院刚刚开始又一轮的季度修行,回归的巫师们却都敏锐地发现了神院和千圣城内风起云涌,神术师家族之间似乎发生了动荡。虽然和他们没有直接联系,他们俱对此感到不安。
“听说今天德威尔阁下去了欧文的葬礼,安霍尔德家族跟他谈补偿,也不知道谈了什么,安霍尔德夫人和奥伯伦的心腹苍白着脸离开了……”
罗妮凝眉对莱拉道,“你说,莱拉,那些传闻是真的吗?欧文·安霍尔德阁下做了那些事?”
欧文·安霍尔德,一向擅长伪装,在神院的年轻修行者中一直是表率一般的存在。
莱拉不奇怪罗妮的反应。
但她也跟着露出茫然的神情,碧眸露出担忧,“不知道。最近我没有接触到诺拉学姐他们了,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不过,的确让人担心……我却不敢添乱。”
“唔,哪里谈得上添乱,但我们不参与是最好的了。”罗妮嘟囔,“克拉雷小姐和德威尔阁下他们估计也不想让作为好友的你接触到那些危险的事。”
莱拉不置可否。
随着身旁人的交谈,广场中篝火飘摇,莱拉盯着那在夜空中缭绕的火星,思绪逐渐飘远,开始思考起下巫族之后的事。
现在的时间线,有了她提前的干预,“常青镇之乱”主使者之一欧文·安霍尔德已死,重要材料“混沌龙骨”已夺,安霍尔德家族又在内斗中元气大伤,她以为,他们应该调不出手去完成针对下巫族混乱的部署了。
那桩恶劣、荒诞的南境闹剧,应当就此提前歇幕了。
莱拉呼了口气,却继续凝视身前的下巫族人们。
下巫族,是个热爱生命、朴实率直的民族,饶是篝火会刚开始时的气氛稍有凝固,但随着时间过去,氛围逐渐热络、欢快了起来。
莱拉伏在木墩上。族人们则在火边唱歌、舞蹈。她的眼角又弯起,碧眸荡起了笑意。
在这个民族生活的经历就像她生命中的火,可以燃尽许多过往的黑暗。
但望向天上的黑夜,莱拉的碧眸蒙上了一层名为“茫然”的雾。
这一切,她又能拥有多久呢?
夜半时分,广场中的篝火逐渐熄灭了。
火星跳弹,消失在黑暗中,更为明亮的星星却开始悬挂夜空。
篝火会已经结束了。莱拉回到了木屋,躺在自己的床上,却半晌无眠。
幽暗的夜色从窗帘的空隙倾入。
莱拉睁眼看着头顶的木板,却突然感觉有一瞬间,她像是突然被拖拽出了这温暖的木屋,被拉入了地底的深渊。
那竟是白天那噩梦般的感觉的复制。
“归者无途,归者无路……”
而这次,除了听到呓语,她看到了许多模糊的碎影般的画面,血,黄昏,日暮……但她什么都没看清,旋即便感到自己被打入一片沉入黑暗的死海。
未知的地方,似乎有未知的东西朝她涌动而来,她仿若变为了猎物,正要被捕食。
呼!莱拉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一刻,她清醒了,却诧异地发现自己已经冷汗淋漓,恐惧再度把心扉填满。
“为什么?”这种感觉带着一股陌生的熟悉,但在莱拉印象中,她实际上鲜少生出这般的感觉。
哪怕经历屠杀,哪怕流落危机四伏的闇域,哪怕死亡,她都很少感受到这样纯粹、直接、有力的恐惧。
她仿佛行走在看不见一丝光的森林中行走,黑暗里,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自己,等待粉碎。
“怎么回事?花?梵妮?”
莱拉试图想出这种感觉出现时身边出现的其余事物。这必定有迹可循。
然而,她刚开始思考,却发现那恐惧再度攥紧了大脑,她竟不愿意继续想下去。
……这太奇怪了。莱拉走下了床,拉开了窗帘。
窗外,月亮挂在北边,被蒙在一团云后,散发朦胧的清辉。而看到月亮的光芒,莱拉才稍微醒神。
而她呆呆地望着月亮指引的方向。
那是深渊的方向。
“也许,是时候回去了。”莱拉低声道。
……
嘎吱。园中蔷薇被霜雪打得似乎失去了生息,地下室的门被悄然推开。一瞬间,火光将风霜隔绝。
梵妮·安霍尔德走下楼梯,摘下了兜帽。
壁龛上的灯光映照着她浓密的金发,也映照着她美丽的脸庞。身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她拥有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美貌,金眸如琉璃般熠熠生辉,行走时,身上散发香花的气息。
而昏暗的灯光同样映照着放置于金桌上的一盘棋。棋盘上,棋子同样用极为昂贵的精金铸成,它们盘错排布,似两方乎已经步入了最后的困局。
一方,狰狞围攻,似乎即可要将另一方困毙;而另一方的棋,看似平平无奇,却随梵妮走近,信手一拨,呈现绝处逢生之势。
但梵妮的注意力并不在棋局上,她的目光随即放到了其他的地方。
这是一件没有窗户的密室,东部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奇怪的纸。它没有实体,仅由光芒铸成,殷红的烟气缭绕,形成了数排由南境古语写铸的红字:
“已为本主记录十年内篡改规则的结果。”
“343年,成功篡改规则,赞恩·克拉雷憎恶奥术。”
“343年,成功篡改规则,雷恩斯·德威尔恐惧黑暗。”
“344年,失败篡改……”
……
“推导结果:
一,雷恩斯·德威尔未至闇域。
二,雷恩斯·德威尔加深对诺拉·克拉雷的倾慕。
三,雷恩斯·德威尔、莱拉·奥利维反目。”
梵妮在同样精金铸成的桌前坐下,纤细的手指却打开了放置于镜子前的白釉瓷瓶,里面的液体如同血,随她倒在指尖,她的指尖泛起了抽丝般的血烟。
她面无表情地抬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表情却不复那个失去了长子的悲痛母亲。
她随后念出了一道咒语:
“世无规则,世将混沌;世无秩序,万物归无。”
“我愿成为规则主宰,为守序之世设立新则。”
血烟徐徐漂浮在空中,缓慢地凝聚成了一团文字:
“新规则:莱拉·奥利维可以杀死奥伯伦·安霍尔德。”
凝注着红字,梵妮拾起了一枚棋子,玫瑰色的嘴唇吻上了它。但旋即,那血烟却突然烟消云散。
东墙上的纸出现了一排新字:
“352年,失败篡改规则:‘莱拉·奥利维可以杀死奥伯伦·安霍尔德’。”
“现原规则保留:‘莱拉·奥利维无法杀死奥伯伦·安霍尔德’。”
梵妮无声地看着这排字,手中的棋子化作了粉末,散落在了地毯上。
作者有话要说:我最近三次元又忙了起来,事情比较重要,所以更新速度又要放缓了。
估计以后跟之前一样,暂时不文案请假了,有更会晚12点之前更,但会尽量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