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过海,古木逢春,国泰民安——姑娘里面请。”
一个长衫笔挺的中年伙计半开了门,对过暗号,右手一板一眼地比了“天地人”三字手语。
林玉婵眼前一亮。这手势她眼熟,当日苏敏官撤退至海幢寺时用过。
规矩挺全啊!
抬头看,“义兴船行”灯笼依旧,可门口比上次整洁许多,隐隐有焕然一新之色。门框两边换了对联,挂上“各路平安”的牌子,脚下添了个广东常见的门口土地财神牌。
等等……这伙计她好像见过,不就是上次那个给她开门,被她怼了几句,然后被楚老板扇耳光的那位……
人还是那个人,但没那么油腻了,消瘦了许多,也精神了许多,鬓角剃得光光,显得很利落。
脸上的斑却消不掉了,甚至比以前更深刻,仿佛印在肌肤上,让他平添三分凶恶。
伙计见她打量自己,讪讪一笑,往里做个请进的手势。
“上回多有得罪,姑娘别见怪。我们老板在里面恭候。”
林玉婵回头看看远处的巡捕房。这次没钱贿赂巡捕了,风险自担。
苏敏官苏老板一身鲜亮长衫,端坐在柜台之后,翘着二郎腿,咬着个毛笔杆,面前一摞新旧账本。他凝神细读,不时添上一两笔。
火油灯光照亮他半边侧脸,脸上线条如勾似画,清晰有力。
他的目光扫过账册上一列列数字,沉稳而冷峻,很有些霸道总裁的风范。
但他一开口,霸总光环完全幻灭。
“许老四,用过的炭别扔,可以当笔使。”他余光瞟到后堂一个伙计,严肃道,“两文钱也是钱,浪费了你赔。”
被点名的伙计连忙答应,匆匆去了。
苏敏官若无其事地抬头,收起二郎腿,揉揉自己手腕,大大方方一笑。
“林姑娘别咋舌,节俭是美德——请里面坐。龙井还是香片?”
林玉婵带着三分惊讶,三分佩服,随他进了邻间。
原本是恶霸们抽大烟的房间,如今改头换面,成了广东商铺必备的会客茶室。墙壁重新粉得洁白,地板也铺过,那经年不散的烟味奇迹般消失了,角落里植着一盆万年青。
茶桌和座凳均是用旧船板改的,桌面上残留着钉孔和刻痕,很有沧桑风韵。
“这里没有工夫茶具,我也不想添。”苏敏官放下水壶,小心避过桌面上的钉孔,慢慢注水入盖碗,问道,“阿妹,一切安好?”
林玉婵点点头,叩指谢过,抿一口茶,神色讶异。
“这茶不便宜!”
在德丰行干了那么久,也算大半个专业人士了——毕竟货架上那些洒出来的各色茶叶,她基本上都偷偷品过。
她随后意识到什么,笑道:“肯定不是你买的。”
“忙的要死,哪有时间买。”他坦然承认,“这茶喝一两少一两,你不许给我洒。”
林玉婵从没见苏少爷这么抠门过,一时间莞尔,眼里闪着笑,使劲往下拽嘴角。
会客室开了小窗,借得一线天光。她轻轻指指窗外那些忙碌的伙计,小声问:“改邪归正了?”
苏敏官诧异地看她一眼。
“我看起来很像守法良民?”
真挺像的。他抬手倒茶那一瞬,低眉顺目,干净齐楚纯良少年。
林玉婵点头,实话实说:“看起来特别好欺负。”
他绷不住了,咬着嘴唇发笑,用大盖碗遮住自己的脸。
“谈不上正,只是比过去体面一点了而已——阿妹看着如何?还像正经生意吗?”
“全上海滩最优秀。”她由衷赞叹,“我现在只恨自己手里没有几百万的单子跟您签。”
他忍俊不禁:“含蓄点。”
“真心的。”
这彩虹屁真情实感。短短半个月,把个恶霸窝整治得服服帖帖,她想不出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眼看穿她心思,饮尽面前茶水,站起身。
“参观一下?”
“求之不得。”
她起身跟他去了后堂——不是走那道暗门,而是绕行店面后身的小巷。路边有伙计勤勉干活,修理破旧的船板。
苏敏官叫一句“失陪”,欠身过去,轻声跟伙计交谈,询问了几句。
“唔好意思,”他回来解释,“刚入行,很多东西需要学。”
他看看她,转而微笑道:“不过你来之后,应该会好很多……”
林玉婵住了步子,抱歉道:“我不是来应聘的。”
苏敏官眸色微微一暗,失望之情一闪而过。
“你想了半个月,就是这答复?”他说,“冒昧问一句,你下个月吃什么?”
他思忖片刻,猜测:“你和海关续约了?他们给你多少钱?”
林玉婵摇头,小声说:“我想自己做点小生意。”
不出意料,苏敏官对此不以为然。
“你一个人?”
“我调查过了,”她马上解释,“跑马场和老城厢之间一带,颇多女子摆摊做生意,大多是饮食、茶水、绣染相关,华夷顾客都不少……我对茶叶比较熟悉,还想做这行,今年的茶叶税也降了……”
她卖个关子,没把请容闳代购的事细说出来。毕竟八字没一撇的事。
苏敏官细问两句,发现她这半个月真没白跑。上海各区商业状况摸得八九不离十,房价、人工、税费、摆摊开店要办的手续、要通的关节,她说起来头头是道。
他想吹毛求疵,一时间竟挑不出明显的破绽。
“还有孝敬帮派大哥的预算,我都算进去了,”她最后有点不好意思,乖巧抬头看看他,轻声问,“当然啦,如果有谁‘改邪归正’,保护费全免,那再好不过。但不知义兴船行的生意,主要都在哪些街巷?”
苏敏官这才明白她大驾光临的来意,轻微冷笑一声。
“谁跟你说保护费全免了?”他淡淡道,“阿妹也许不知,数百年前天地会鼎盛时期,入会要排队,各路兄弟按级别交会费——当然这钱不白给。若有人受官府恶霸欺凌,自有洪门昆仲还他公道。要是有人家逢变故,组织上也会照拂抚恤,不至于让人流落街头……”
林玉婵吐吐舌头:“这么嚣张?”
这是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啊!
“当然那是以前。”苏敏官说,“广东分舵的账已经几十年对不上了,我小时候——忘记哪年,那账本都被叶名琛缴了。但我寻思着,如今现银紧张,这传统说不定可以恢复一下。”
他眼角含着笑意,看着林玉婵,补一句:“你若烧香入会,会费可以打八折。”
林玉婵:“……”
折你个头。
才不向黑恶势力屈服呢。
说话间,两人已行到码头。这码头比往日也整肃许多,干净得看不出上头死过人。推开暗门,来到仓库,只见面南添了天父地母、关公云龙、白鹤仙师、少林五祖等牌位,墙面上张贴了简单的帮派行为守则,譬如禁食大烟、禁赌、禁寻衅滋事、提倡互帮互助等等。
仓库外原本就有暗室。虽看不到入口,但林玉婵隐约能听到里面声音。
沉闷的咚咚声,不知什么打在肉上。压抑的哀嚎变了调,许久才停。
所谓“苍天饶过谁”,不知又是哪个恶霸在领受迟来的教训。
苏敏官皱皱眉,心里想的是,林姑娘肯定又要有话说。他这回懒得解释。
不过她大概也知道什么话讨嫌,犹豫了一下,并未对此发表意见。
而是精辟地评价一句:“真……复古。”
这都第二次工业革命了,这帮大侠的做派还停留在八百年前的传奇话本子里。
苏敏官没辩解,微微苦笑,放低了声音。
“这都是照着我小时候广东会堂的样子搞的,照猫画虎而已。那会堂早已被毁了,但里面的摆设我都记得……说起来惭愧,我以前看不上这些老旧的东西,但现在才知,不请出祖师爷来,镇不住这群恶人。”
没心没肺的淘气包苏小白,最终活成了他讨厌的样子。
林玉婵警惕地问:“你不会真打算践行前辈的遗愿,去反……那个反清复明吧?”
看在生死之交的份上她可得好好劝一下。大明什么的,就让它活在汉服里吧,真没必要搭上自己的一辈子为它招魂。
还好,苏敏官立刻摇摇头。
但随后又无奈,说:“我不知道。”
顿了顿,又说:“眼下还是活着更重要。”
这倒是真话。林玉婵注意到,先前码头里泊的一排排船只,眼下大概只剩一半,豁牙漏齿地在岸边漂着,显得门庭冷落。
“处理掉了不少船。”她问,“头寸很吃紧吧?”
苏敏官点头,“都是老旧的船只,也没什么大用途,保养还花钱,总共卖不过几百……”
他忽然看了一眼林玉婵,住了口。
“敝号的经营现状不劳外人关心。”他嘴角浮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想知道吗?管账,烧香,八折。”
林玉婵抿着嘴,假装没听见。
瞧他这态度,义兴的“势力地图”是不可能白给她了。可惜上次他开枪夺山头的时候,她没有趁乱把那账本抢来读一读。
这人亲兄弟明算账,从不白做好事。
她心里寻思,能拿什么跟他换呢……
“阿妹,”苏敏官突然看到苏州河对岸亮起的灯笼,兴冲冲地跟她说:“今日没宵禁,出去看灯?”
冷漠狡猾的“天地会匪首”一下变回朝气少年。他不由分说,跑回柜台取了件斗篷,又从抽屉里数出一把银元铜板。
“承蒙拜访,敝号招待不周,请你出去吃汤团。”
林玉婵:“……”
这画风变得有点快!
不过林玉婵也能理解苏敏官的兴致。大清朝有严格的宵禁制度,除非是死人生孩子的急事,否则谁晚上出门谁挨板子。
租界也一样,只不过执法的换成了巡捕,惩罚方式更加多样。
唯有元宵节等少数日子是例外。百姓夜间出行,赏灯游玩,不受限制。
过惯了丰富夜生活的现代人民群众,很难理解这种“难得放风”的喜悦。
虽然在林玉婵看来,某些藐视律法的刺儿头肯定没少触犯禁令。但比起偷偷摸摸的飞檐走壁,谁不想光明正大地走在夜晚的星空下,看火树银花呢。
她被他的兴致所感染,高高兴兴点头。
劳碌大半年,没有双休日没有长假,放松一晚上不过分。
不过心底还是有个隐隐的念头作祟:这算什么性质的邀约?元宵节是啥暧昧的日子别欺负她不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高考必背,她还没忘呢。
苏敏官叫过一个心腹小弟,嘱咐两句放假守则。小弟面露喜色,笑应着去了。
“阿妹?”他看出她眼里的犹豫,噙着一笑,故意说:“我还以为你哪都敢去呢——你不放心,叫几个同乡热闹热闹。”
林玉婵:“……”
还挺记仇。
开玩笑,这年头又没微信滴滴,神仙才能随叫随到。
她转念一想,怕啥呀,在他眼里自己已经是百无禁忌了,她跟他装含羞带怯又没钱拿。
自己一个单身小姑娘,走在街上凑热闹还怕吃亏呢。跟着他就相当于有个免费保镖。
她于是大大方方说:“苏老板请。”
苏敏官没动,“林姑娘请。”
林玉婵有点好笑。这人什么时候学洋人做派了?还女士优先?
听他又有点不好意思:“我这几日出门少,阿妹走遍了上海,想必路熟。”
林玉婵:“……”
合着是找个带路的。她白自作多情了。
她当然不能让他白占这个便宜,理直气壮地要求:“带你出去玩可以,义兴船行的业务覆盖范围,能不能借我一阅?——就上次看到的那本总账就行……”
苏敏官微微一怔,随后舒展一笑,走到她前面,拉开门。
“好啦好啦我带你。不认路还不会问么?”
作者有话要说:稍后有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