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议室朝阳的那面墙是玻璃,室内天光大亮,尉迟踏着光走近。
椭圆形的会议桌上,股东们分散而坐,只留了首座的位置给尉迟。
他们原本是想团团包围尉迟,好对尉迟形成压迫感,然而尉迟坐下后,温淡从容的眼神扫过他们,反倒叫他们心里一怵。
他们才想起来,那个位置本来就是他的!
有些事情要么一蹴而就,要么再而衰三而竭,上次他们要开股东大会被尉迟一句话驳回,这次又在无形中被压了气场,以至于尉迟坐下好几分钟,“审判”都没有开始。
最后还是尉迟左手第一位股东先开口,但与其说是兴师问罪,倒不如说是商量:“阿迟啊,今天虽说是股东大会,但我们在座的股东,也都算看着你成长,原本我们都对你寄予了厚望,也不想做到这个地步……”
哪个地步,他……不敢明说。
哪怕今天这个会就是冲着这件事来的,他也不想当出头鸟。
尉氏尉氏,尉家是最大股东,在场这么多人,凭什么让他去得罪尉家?
他对第二位股东使眼色,第二位股东舔了下嘴唇:“但是近几年你接连出现决策错误,尉氏虽说叫尉氏,但毕竟不全是你们尉家的,也有我们这些股东的一份,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们大家一个交代?”
尉迟熨帖的西装打着漂亮的温莎结,通身矜贵:“那么诸位,想要怎么交代呢?”
这……第二位股东假装喝茶,球滚到第三位。
第三位股东距离尉迟好几个座位,他下意识朝他倾身:“阿迟,这些事情从大年三十发酵到现在,不可收拾,我们也很想要保下你,毕竟你对尉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你偏偏要去青城毁尸灭迹,还被当场抓住……别说是大众了,警方就不会放过你。”
“大众也是很重要的,所谓流言可畏,尉氏一出事,就有不少尉氏的竞争对手,时不时在网上带节奏,引导舆论,我们尉氏的名声已经一片狼藉。”第四位股东连忙接过话。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显,他们想让尉迟引咎辞职,也希望尉迟能主动辞职,这样大家面上都好看。
可偏偏,尉迟看似顺从的态度,还是反问:“那么诸位想要怎么处理呢?”
“……”
那四位股东的脸色一下变得很精彩。
他明明就是故意装不懂!
然而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他的手段他们这些年也有目共睹,积威之下,哪怕心知肚明他是故意装作不懂,也不敢对他不敬。
皮球顺时针滚到第五位股东,越说越接近终点,他在这开春的天气,擦了一下额头渗出的冷汗:“……毕竟有六条人命,上面在盯着,下面也在盯着,不是拖着就能解决的。”
一人说一段,斟酌着言语,又掐着点停下,把皮球传给下一位,尉迟听着,看着,双腿交叠,手肘搁在椅子扶手上支着头,唇际携了很淡的笑,想起昨天跟阿庭、小十二玩的益智游戏。
叫叠叠高,用48根木条叠成塔型,轮流掷骰子,点数少的人要从下往上抽走一根木条,最后塔倒在谁手里,谁就输了。
这群股东就是在轮流抽木条,都怕最终塔会倒在自己手里,最后一句话要由自己说出。
尉迟看向第七位,挑了下眉。
“……阿迟你都被警察带走两次了,第二次还被关进看守所那么久,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下次……”第七位股东支吾了半天,到底不敢说出万一下次再被抓了出不来这种话,一咬牙道,“那尉氏怎么办?”
尉迟便是问:“那么诸位想要怎么做好呢?”
“……”
他三连问。
怎么交代?
怎么处理?
怎么做好?
没有人敢正面回答他的话。
股东们是一条心也不是一条心,尉迟不肯顺着台阶下,他们也不敢真的“逼宫”。
他们为难地面面相觑,第八位股东终于忍不住拍桌而起:“你们不敢说我来说!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别浪费在磨磨唧唧上!”
他受够了尉迟把他们当小丑逗弄,脸红脖子粗地喊道:“我们已经讨论过了!现在只有刮骨疗伤能救尉氏,尉迟,你引咎辞职吧,不要拉着尉氏共沉沦!”
天光倏地一下隐没于楼宇之下,刹那间万籁俱寂。
是风吹一朵白云遮了太阳。
鸢也收回望天的目光,看了眼手表,下午两点钟。
远处有孩子的嬉笑声,鸢也走向那个蹲在地上种小树苗的男人:“尉副总这么有爱心,工作日不上班,反而到孤儿院来做义工。”
尉深一愣,转头,亦是意外,忙不迭起身:“沅总怎么在这?”
“你和傅先生的合同已经签好,应该再请他吃顿饭,我看今晚不错就打电话给你的秘书,你的秘书说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鸢也刚才观察他好一会儿了,“尉副总好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当义工?”
路过的老师和孩子,都跟他打招呼,很熟的样子。
尉深习惯性地想推一下眼镜,不过手上都是泥土就又停住了,笑笑:“是应该正式请傅先生吃顿饭,我考虑不周,有劳沅总替我考虑。”
顿了顿,他也回了她的问题:“从回国起我就在这里做义工,之前在国外也有定期去福利院。”
“你很喜欢小孩?”鸢也问得意味不明。
尉深静默了一会儿,将半桶水都倒在树根,语调略沉:“只是觉得他们没爸没妈很可怜。”但再直起腰,他声音又是斯文带笑,“距离晚餐时间还有一会儿,沅总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孩子们呢?”
鸢也摇头:“傅先生说要先把他的糖放进仓库,然后再吃饭,我们去仓库跟他汇合吧。”
尉深答应了,便先去洗干净手,他一边将卷起的袖子放下,一边跟孤儿院院长说了什么,鸢也看到他将一张银行卡交给院长,院长双手合十,对他鞠躬。
鸢也敛起眸,想起尉深身上的另一件事,有点怀疑他这种举动的真实原因。
尉深告别了院长,就和鸢也一起去仓库,尉深选了尉氏最靠近码头的仓库给傅先生用,方便装卸。
傅先生叫了七八个工人帮忙,开了三辆大货车,鸢也和尉深在仓库门口,看他们将一箱箱白砂糖放进原本空无一物的仓库。
鸢也轻轻提起:“我好像从没有问过尉副总,浮士德的豆腐渣工程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尉深弯唇:“沅总觉得这世上有那么凑巧的事情?尉氏的工程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偏偏在同一段被爆出问题。”
鸢也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一下:“是太凑巧了,所以确实是尉副总的手笔?”
“这件事,说起来也有沅总一份功劳。”尉深低下头看她。
“嗯?”鸢也眉梢微扬。
尉深往林荫处走了几步,嘴角噙着薄薄的笑意:“四年前,陈总裁突然对尉氏发难,重击浮士德工程,那段时间恰是尉迟手术住院无法主事的时候,他那一举让尉氏乱了好一阵子。”
这件事鸢也记得,在她跳江自杀后,她大表哥以为她真的已经死了,盛怒之下报复尉迟做出来的,还就着这团火气,把陈家蠢蠢欲动的二房三房收拾了。
收拾二房三房也是刮骨疗伤,只是留下了不轻的后遗症——二房三房分家,带走了尔东很多精锐,尔东元气大伤,最近两年才恢复过来,否则青城陈家又何至于落后尉家那么多?
“最后是尉董事长出面稳住局势,也给了我启发。”尉深的声音牵回了鸢也远走的思绪,他是有些得意的,“我想到在工程上做手脚,收买了修复工程的人,掉包了不合格的水泥,所以才有现在墙体裂了的事。”
“当时没想到会达到这么好的效果,只是想给尉迟多添一个麻烦而已,只能怪尉迟运气不好,太倒霉。”
鸢也嘴上应:“原来是这样。”心里想,那还真不算冤枉了你。
几十大箱子搬了快一个小时,领头的工人拿着单子到他们面前:“都搬进去了,一件不少,你们没问题的话签个名确认,然后我们就走了。”
尉深丝毫没有多想:“给吧,我来签。”
工头把单子和笔给了他,尉深垫在手心,快速签下了自己名字。
行云流水的两个字,工头掀起眼皮看鸢也,鸢也低下眸子看时间。
时针分针九十度角,恰好三点整。
……
尉氏集团大会议室,抽木条式的游戏终于结束在第八位股东的暴躁发言里。
然后就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
无人说话。
五分钟,至少也有三分钟,第一位股东忍不住出声:“阿迟,你别怪我们说话不好听,我们也是按照规矩办事,公司的章程有规定,给公司带来不良影响的,公司是可以追究责任的,不能因为你是总裁就不算数。”
尉迟没有他们想象中掀桌发怒,甚至眉毛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放下支着额头的手,声音温温:“容我一问,我辞职之后,这个位置你们想让谁坐?”
“阿迟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挤掉你是为了瓜分尉氏一样。”第二位股东说,“这白纸黑字的股份,难道我们还能强行夺走不成?”
“就是,这也是规矩,你们尉家大头,这个位置就还是你们尉家人的。”第三位股东附和。
现在的尉家,已经没有更多的人选,尉迟早知道:“尉深?”
“是是是。”第四位股东忙不迭道,“尉深的出身虽然有点让人诟病,但古代皇位继承都奉行个立储立贤,嫡子不行庶子贤能,庶子也能堪当大任的。”
连皇位继承的论调都出来了。
尉迟袖口的蓝宝石袖扣折了一道光,白皙的手腕骨节分明。
“尉深是比阿迟你逊色了点,但能力也不差,连注资都拉来了,要不然尉氏都不知道怎么还上四大港口第二期的工程款。”
“除了工程款,尉深别的也做得很好啊,这段时间他还为尉氏签下不少合作,定凯的,宇淳的,还有润腾的。”
“之前和我们尉氏解约的那些大客户也被拉回了几个。”
又是一人说一句,这次是争着告诉尉迟,他们重新选中的继承人有多优秀,既有让尉迟放心交权的意思,也有让尉迟自惭形秽的内涵。
要他知道,他把尉氏拖累到这个地步,多亏尉深帮他收拾烂摊子。
股东们都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很好,不禁抬头挺胸,有点志得意满。
尉迟静静听完,忽而反问:“他做了这么多,怎么都没人告诉我?”
股东们一愣,尉迟笑了:“难道我已经没有资格过问公司的事情?”
“咳,当然不是,前段时间阿迟你不是生病了吗?我们想让你静心养病,所以才没有告诉你。”还是第一位股东解释,其他股东都应和着‘是’。
尉迟道:“就算我病了,也可以把文件传到我的邮箱,我好的时候自然会看。”
追究起来尉深越俎代庖,不合规矩,而他们刚才一直在讲规矩,不是自打脸吗?
第八位股东皱眉:“今天的股东大会,说的是公司的危机,你扯这些做什么?”
尉迟看向他:“你们想让尉深来做尉氏的总裁,我若不了解他是否堪当大任,又怎么放心把尉氏交给他?”
他这个意思是肯辞职,把尉氏交出来?
股东们互相点头,只要这事儿能成,什么都好说,既然他想知道,那就告诉他。
于是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尉深这一个多月来都做了什么,诸如泽城的海岛开发、榕城的游乐园合作、北城的冰雕展会,还有非洲小国家的水井工程……
这些放在以前根本算不得什么,甚至没资格上大会议室说,但对现在的尉氏来说,每一笔都是救命稻草。
尉迟静静听完,嘴角泛开轻讽:“是做了很多。”悠悠然又补一句,“是做了太多了。”
他这态度不对,好几个股东都站了起来:“阿迟,你难道要出尔反尔,不肯交出公司?”
尉迟的腕表和鸢也的款式很像,秒针滴答走到“12”,下午三点整了。
他漠笑:“我是在可惜诸位看中的继承人,要不行了。”
……
工人们开车走后,尉深想进去看看那些糖,鸢也突然说:“不过最近网上关于尉氏的讨论,更多是集中在你和尉迟‘兄弟阋墙’,尉副总就不担心?”
尉深不以为意:“一个娱乐八卦而已,大家消遣几天就会散的,不会影响什么,我何须担心?”
鸢也轻声说:“那可不一定。”
尉深奇怪地转头,还没看出来她是什么意思,就见有一辆车开过来,停在鸢也身边,车上下来两个糙汉。
老班和宋义。
鸢也不疾不徐的言语响起:“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和尉迟不合,为了争权,不惜送女人给傅先生好从尉迟手里抢走注资,由此可见,现在外面传是尉迟做的事情,到底是他做的还是你嫁祸给他,都不一定。”
尉深倏地看向她。
“这时候警察再当场把你和一批质量不合格的建筑材料查获,尤其是材料上还有你的签名,那么,那些属于尉迟的难题,比如沉船事故,比如工程事故,就都成了你的问题。”
尉深的眉毛连续跳动:“你在说什么?”
鸢也背着手,微抬起头看着望着远处,曼声说:“你不觉得奇怪吗?傅先生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来?”
……是啊,为什么还没有来?不是约在仓库见面吗?今晚不是要一起吃饭吗?尉深到了此刻才意识到很多不对劲,从傅先生出现就不对劲。
他竟一直没有警惕。
临近海边风里有腥味,尉深脑子混乱又清醒,鸢也对他弯唇,笑意娓娓,琥珀色的眼睛里亮着一盏灯……不,不是灯,是一簇火。
真的火!
尉深猛地转身,眼前的仓库屋顶就在冒火!
鸢也在他背后喊出他的称呼:“尉副总。”
声音很轻,犹如索命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