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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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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看见,不?再闭目塞听,走出星盟伫立三百年的荣光璀璨玻璃罩。

这就是崖会?泉的父母曾耗费毕生所追求。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在一场划时代变革的初始,最先看见平静表象下有暗流涌动,意识到当下制度会?给人带去压迫的,并不是真正被阴云罩顶,被覆盖在那只无形巨手之下的人。

长期生活在阴云下的人会被环境所同?化,不?知道天空原本当有自由的颜色,长久执行的规则逐步固化,成为深入人心到媲美常识的条框。

于是,在这场庞大的“温水煮青蛙”下,反倒是站在框架高处的人往下看,他们方才能看见不?合理,发现原来,金碧辉煌的金字塔尖下层堆砌着?数不胜数的“垫脚石”。

崖会?泉很少去了解父母做过的事,崖倚松和俞见月这两个名字对他来说都稍显陌生,他过去也一直太忙,时间于他来说太紧凑了,从十岁发生变故的那天起,他的生活就仿佛进入“加速模式”,让他一刻也不?能停地不断往前奔跑,他好像永远在为了取得下一个阶段的目标而忙碌,永远没有空闲,也不?知疲倦。

在维系生活都已是如此需要努力,那两个人的资料还不?是被删除就是被加密的情况下,谁又还能强求一个只有电子管家的孩子去查探到什么。

等崖会?泉后来长大,他拥有的不?再只是电子管家,然而山一样沉重的责任与偌大的星区战线朝他的肩头压下来,令他也只能一直往前看。

在奔忙岁月里,人都只能顾得上眼前的东西。

更别说随着年月逐渐过去,“父母”在长大成人的崖会?泉这,已然变成了一个和他们的名字一样陌生的名词。

他很多年没听人这样提过他的父母,从宁副院长口中说出来的那两个人比他记忆里还要陌生,几乎像两个同?名同?姓,彻底跟他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人。

为此,崖会?泉甚至有几分不?真实感。

沃修似乎在宁副院长说到“想要断层的文化物种资料重新续接”时被触动,对方的手在那一刹那紧了紧,崖会?泉的不?真实感恰好被那加重的两分力道攥破,他无言回握沃修的手,指腹在对方手上安抚擦过。

“他们认为星盟像一个荣光璀璨的玻璃罩。”崖会?泉说。

这是他在宁副院长提起崖倚松和俞见月后第一次参与进话题。

“没错。”宁副院长为他的终于出声飞快看他一眼,对这个说法颔了首。

星盟强大鼎盛数百年,它从建立之初就揽走了时下最优质的人才,设下苛刻的准入门槛,像一所讲究择优录取的学校,只愿意向那些经历了层层筛选,通过考核的优质生源敞开怀抱,让优等生们踏入它金碧辉煌的大门,再与这些优等生合作共赢,把彼此都推向更高,地位更牢靠的巅峰。

然而,就在它最为如日中天,看似是已然到达了顶峰的黄金时代里,却有人认为它像一个玻璃罩。

“就拿追求体面这件事来说吧。”宁副院长试着?举例,“‘追求体面’本身没有错,体面也并不是一个贬义词,但如今,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除了被要求能力出色,专业及综合实力过硬之外,还被做出形象要求,超重与谢顶都会登上媒体报道,被当做严重丑闻对待,甚至有几率影响职业生涯与业界口碑,这难道不?是一种极端么?而假如这应该被视作一种极端行为,它是过度的,不?必要的,可又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没有人认为它有错,人们反倒是都已对这份要求习以为常,默认严苛的形象管理该被算在考核标准里,默认摆在台前的一切都该赏心悦目,就连将?军们身上的伤疤都是不美的,是不符合‘良好公众形象’标准,应该被祛除的?”

说到“将?军们身上的伤疤”时,宁副院长特意又看崖会?泉一眼,他在举例中专门提了个更易让人感同?身受的小点,希望它能更好突显事情的荒谬。

崖会?泉那个瞬间却是撤走了视线,他好像往沃修那边微微一瞥,沃修的目光也正垂落在他身上,他们交换了微妙的目光。

宁副院长继续说:“这份认知的固化,就是悄然笼罩在民众身上的一小部分‘玻璃罩’。”

星盟建立起了貌若美好灿烂的理想乡,从第一星系到第四星系都讲究文明,自由平等观念深入人心。

但璀璨的光芒假如太强,它也会?遮蔽人的眼睛,关于荣光鼎盛的呼声听得太多,它还会?麻痹人们的耳朵。

“玻璃罩”也许起初是为了保护而立,星盟的奠基人们包揽下了当年最适合人类集聚的星区,星区内覆盖有大大小小无数宜居行星,然而,“孤芳自赏”式的断绝交流,竖起切断沟通的高墙,让保护就也同?时变成桎梏。

桎梏是适合古怪花朵生长的土壤,被聚集在有限天地里的人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耳边听到的都只有赞美,占据公民数目更广大的普通居民们被养得中立良善,成为容易陷入“羊群效应”的羊。

“有人带头追求‘更高层次的体面’,引领风向标,中下层的群众便纷纷趋从,跟着?风向往同?一个方向走,这开始看起来毫无问题,不?过是普通的从众而已,似乎并不值得过度担心。”

“可如果持续下去呢?如果‘跟着?风向走’渗透到人们生活的细枝末节,人人都开始习惯与他人统一方向,最终将?这种‘统一’也视作理所当然,然后不再有人记得大家本可以拥有其他选择呢?”

宁副院长平静讲述这放在当年会被认为是杞人忧天的观点,他的感受也十?分奇妙。

他正在复述两位故人昔日提出过的设想,把它讲给对它——乃至于对那两人的了解恐怕都还没他多的,对方的孩子听。

“你的父母不?是单纯出于对自身事业的热爱,单出于想要串连文化沟通,才一直那么努力的去做这件事。”宁副院长放下见底的茶杯,“他们还是为了这里,想要在‘玻璃罩’上开一扇窗,让已经习惯活在罩子里的人不说立即去接纳外界声音,但至少,他们能往外看上一眼,通过这个开口去发现世界的不?同?。”

旁边的服务小机器人十?分有眼力见,发现自己服务的几名人类都空了杯底,急急忙忙溜达过来,伸出小机械臂添茶送水。

一时之间,这间会客室里便只剩下热烫茶水滚入杯子里的声音。

沃修注意着崖会?泉的神情,身边人没有明显的情绪外露,崖将?军好像摆一张镇定冷脸摆惯了,任何关头都能波澜不?惊。

但刚才,是沃修在听到“续接文化物种资料”时攥住了崖会?泉的手,此时,他们两人已经反了过来,崖将?军的手之前安抚在沃修手背上擦过,这会?却宛如一只长成了人手形状的钳子,把沃修的手牢牢钳住了。

沃修知道崖会?泉一点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冷静。

“我有个地方不是很明白。”沃修代暂时说不?出什么的人开了口,“按着?这个说法,他们选择文化作为切入点,已经是相对最温和无害的做法,对于它的收效也只是抱有好的预期,但并不强求成果。”

那么,都已经这样选了温和切入点,似乎也没有强求一定要出怎样一番成绩的两个人,他们碍着?了谁的眼,为什么还是落得“叛星”的下场。

他们究竟是哪一步触动到了别人的“蛋糕”?

宁副院长听懂沃修没出口的疑问,也并不意外沃修的消息灵通,他已经把沃修和崖会?泉默认为同?一战线,这让他尽管在想起沃修实际是隶属域外联合,官方头衔还是特殊部队指挥官时有些别扭,隐约感到和这样一号人物谈论星盟的“内务”不?太对,不?过转念一想,反正这位沃修指挥官和崖将?军是秘密合法伴侣。

跟域外联合的人谈“家务事”是不对,但让崖将?军的“内人”旁听崖将?军自己的家务事,这就很对,完全合情合理。

“关于蛋糕的问题,需要说回群体引导和‘准入门槛’。”宁副院长如实回答了沃修。

他在这一句后停顿了约莫两分钟,花了一点时间斟字酌句。

“所谓‘准入门槛’,是星盟的初代奠基人们设下的一套居民认证标准,这对于所有年龄在一百五十?往上走的人来说都不算秘密。它在官方说法里,是为了人类文明更好发展才设下的,因为建立真正自由平等的理想乡需要集聚最优秀的人民,不?能让‘次品’将?公民整体素养拉低。”

宁副院长努力变更了那些不?太友善的用词,又苦于有些地方一旦说得太委婉,会?彰显不出初代奠基人们的观点核心,有的地方实在是只能委婉得很有限。

果不?其然,他话一说完,听见沃修为那句“次品”笑了一声,很不?友善。

宁副院长试图解释:“这不?代表我的看法。”

“没关系,我明白。”沃修说,“我也不?是冲你,只是冲这个观点本身,包括最先把它提出来的人。”

宁副院长这才说下去:“有一个比较广受认可的说法,是把这种高门槛制度和学院招生联系起来,我想你们可能也都听说过。”

诚然优秀的环境和老师理应擅长育人,什么样的废材都能发掘成为宝材,变废为宝,似乎也是体现环境优越的一种方式。

可能招到更好的学生,同?样的资源精力投下去,本身就优秀的人带来的回报率更高,又有谁还会?选择去费心费力拉扯废材,去费了老大的劲,拉扯起来的人却或许只够得上优秀的人随随便便达到的水平呢?

想要更丰厚的回报有什么错,想要刨除那些有几率降低发展速度的“拖油瓶”们,又有什么错?一所师资力量再雄厚的学校,也得拥有跟资源相匹配的优质生源,才能够实现双向促进的共赢。

“这个‘择优挑选’的理论乍听上去,它是逻辑合理,不?存在问题的。”宁副院长说,“可是随着时间过去,它再被人仔细琢磨,便有人发现它似乎禁不?起琢磨。”

站在当时浪头顶峰的精英们自诩高瞻远瞩,居高临下圈地设界,然而,在一个大航海时代刚刚结束,人们才开始寻找稳定栖息地发展的当口,谁赋予了少部分人去评判多数人基因优劣的权力?

为什么是既得利益者在制定那仿佛量身定制一般的标准,由他们来裁定谁是值得招收的宝材,谁是废材?

而且打着?“自由平等理想乡”旗号建设的星盟,这么多年过去,它真的按着?当初宣扬的那样,实现了自由尊重与平等吗?

“如果真的存在绝对平等,世界是一个美好童话般的理想乡,人人享有均等权利,所有资源平等共享,蒙特星又为什么被称为‘权贵俱乐部’,第一星系到第四星系的发展落差又是从哪里来?”宁副院长叹了长长一口气。

崖会?泉和沃修步调一致地投以注视。

“自由平等宣言下依旧出现的阶级,少数人制定的规则,还有被潜移默化熏陶至习惯跟着?指令走的民众。”沃修精准挑出了宁副院长话里的关键,他低声把这些最重要的信息罗列一遍,崖会?泉依然和他握着手。

讲到目前这一步,宁副院长透露的信息已经足够了,他们谁也不?蠢,已能够窥探到背后藏着的答案。

只会跟着?指令走的羊群,比有太多自主想法的羊群要好驱赶太多。

同?样是出生就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安然享受顶端的优厚待遇不?好么?为什么偏偏要去动那个罩子,去吹或许会叫醒谁的长哨。

没有会?跟着?风向转向的群众,谁来衬托塔尖的位置高不?可攀。

和思想认知一道固化的权力中心,也有概率被那扇打开的窗动摇。

只有桎梏牢靠且持久,人人都在自以为广袤实则有限的区域里享受着“相对自由”,领头人投放的风向标一次又一次指引羊群,从中心开始向下传递的思想变作层层烙印,最终,拒绝“常识”和“义务”的人反而成为异类,下层很少有人再偏离上层制定的准则,所有人都在选择别人想令你所选择。

不?需要借助任何仪器,不?需要大脑干涉的技术手段,一个日益封闭的大环境,就足够让这样一套体系稳健运转。

崖倚松和俞见月当年是动了谁的蛋糕,还不?够明白吗?

“他们想要去开一扇窗。”崖会?泉说,“但那些人看见的,是他们挥起了斧头,在被蛀空的树根底部砍出了一条豁口,所以格外难以容忍,也格外惊恐万状。”

星际时代,基因进化将?人均寿命拉得太长了,还是延长了人们最精力旺盛又贪慕强盛的青年期,一个人从二十?五岁到二百五,都能被算作“生命中段”,而漫长的壮年又滋长着人对力量的渴望,让人一旦仔细品尝过身居高位的美妙,便很难再对其放手,只会想方设法要将?它长久留住。

“所以你的父母才被成为‘权贵俱乐部里的理想家’。”宁副院长重复了一边这个头衔,声音放得很轻。

他也是曾被“光明盛大”迷过眼的人,宁副院长全名宁博朗,出生蒙特本土,跟崖会?泉的父亲崖倚松相差十?四岁,当年在文研院,两人算得上是先后辈。

整个蒙特权贵中心圈里,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极端追求权力,追求所谓至高无上,但总的来说,大家也都出身优渥,属于旁人眼中“赢在起跑线”的那一类人,日常物质一概不?缺,生活高枕无忧。

人在现状下过得很好的时候,通常都是不太爱接受变动,也不?大能理解那些怀揣着变革理想的人的。更别说“塔尖”向同?在上层的人们描绘的未来多么美好,人的天性也是往上走,不?是往下落。

对崖倚松,宁博朗记得自己起先是不理解,后来他有过动摇,又出于人习惯保全自身的天性,他最终还是选择保持了中立,并和另一部分“中立者”一起当了缄默的看客。

他们想要看看崖倚松和俞见月可以走到哪一步,可以把这件事推动成什么模样,再决定自己要不?要去添砖加瓦。

这个年代,人人都习惯精致利己,有着?这样那样的顾虑。

他们就谁也没想到,崖倚松和俞见月,这两个看似跟大家相同,从出生到所站位置都完美符合“蒙特名流”的人,精英皮囊下却裹了一颗真正属于理想家的心。

“谁都想要等待他人能挺身而出,最后所有人都因等待而裹足不?前——这是许多年前你母亲说过的话。”

“然后你父亲说,那走吧。”

多年前,宁博朗念及前后辈的交情,他隐约感到潜藏在平静下的风雨,于是借着?工作便利,找机会劝过崖倚松和俞见月一句。

这是那两人当时说的话,他记忆犹新,多年后才能复述给崖会?泉听。

“你父母的过世对中心圈造成了第一次震荡。”宁博朗来回摩挲着手里的茶杯,他小心查看崖会?泉表情,试图判断自己的用词是否还需要调整,或者继续说下去是不是有些太快了,需要给对方更多时间去消化。

崖会?泉面无表情,仿佛神色在谈话开始不?久就定住了,不?见喜怒。

宁博朗什么都没看出来,他不?知怎么又把沃修看了一眼,沃修示意他继续,于是他接着说:“但毕竟,截至那年,这套随星盟诞生而立的体系已存在三百来年,中间横跨不知道几代人,它和星盟‘同?龄’,一次震荡,只是让部分人开始动摇,还让另一部分反倒加倍尊崇起体系,唯恐自己成为下一个狙击目标。”

一个凌驾太久的集团,就算内部腐朽,完全蛀空,也还有一个庞大的壳,利益将?盘踞其中的人牢牢绑定在一起,想要完全动摇它没那么容易。

除非还有二次震荡的契机。

“幸好。”宁博朗说,“星盟这边的试交运动一时偃旗息鼓,域外联合那边却不知怎么主动起来。”

沃修便轻轻一顿。

宁博朗意识到自己面前还有一位“血色天使”亲历者,沃修除了是域外联合指挥官,是崖将?军的“合法内人”,也是另一个亲人为推进试交而丧生的孩子。

宁副院长把后面的内容略过了,只说:“二次震荡由域外联合主动发起文化试交作为起点,彻底爆发在开战期间。”

战争是最好的洗牌机。

任何一个看似牢不可破的同?盟,都会被“战争”这把长刀以一种带着血气的方式强硬打破。

战乱让同?盟有几率反目,让观念背离者有几率在混乱岁月里反倒逐渐走近,最后甚至站到一起,在漫无止境的硝烟和颠沛中和解,理解了对方所寻求的路途。

崖会?泉的父母——或许还有沃修的父母,他们曾是长夜里的追光人,在混沌局面中摸索着?开路,最初的愿景理想又美好,都想要用最小伤害的方式去取得最大的和平沟通。

但最终,他们都停在了探索路上,是被巨石倾覆拦住去路的探路人。

崖会?泉和沃修从烽火硝烟里走来,他们一开始谁也没想过友好,没计算过要对自己的敌人“减少伤害”。

可命运就是这么阴差阳错,他们踏着?炮火翻飞莽撞前行,反倒闯过了那一段父母没能走完的路。

就好像冥冥之中,还是有所指引,也像一种无声无形的庇佑。

“我这里有一份名单。”宁博朗说,“战争结束后,原本的体系彻底被打破了,大小集团都在重组,这份名单涵盖我自己所知的所有同?层人员,包括他们当年的基础立场划分,算是我的‘投名状’。”

崖会?泉接收了那份名单,看文件在个人终端上即刻加载,却没有立即打开。

“我也是你口中的‘旁人’。”崖会?泉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他视线垂在终端屏幕上,盯着那个“100%”的进度条,动作却没什么意义,“他们在我心里也是‘模板精英’,是会严格按着?‘蒙特名流’的标准打造自身的人。”

崖将?军轻轻提了一下嘴角,他太常做出讽刺的表情,这一回,却是少有的把嘲弄送给自己。

“原来我一直不怎么认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