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士皓是被本家寻来的奴才从床上薅起来的。
柳芸娘单裹一件夹袄跪着给他蹬鞋,主仆二人慌慌忙忙上马,不敢走正门,沿角门进去,在后院绕了一大圈,眼瞅着穿过矮巷就到了。
魏士皓突然叫停了脚步。
“不成,怡亲王府的人在外头等了那么一会子,再瞧见我从这府里出去……”阎王不管,就怕是小鬼难缠。衙府里头的小吏得了差事还想拿捏颠对呢,何况是怡亲王府的那些个老阉鬼们。
“哎哟,我的爷,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讲究这个?来的是王府二总管,又带着怡亲王口谕,老太太、太太,连带着家里几位小姐少爷站在风雪天儿里几个时辰,只等着您一个呢。甭管什么礼不礼的,只要您人到了,就是最大的礼。”
这奴才是大太太的陪嫁,自是向着大太太的意思,魏士皓也不是个傻的,眼见这奴才要喊人来,他扯过袖子,一个窝心脚将人踹倒,顺着小道就往外头跑。那奴才拗他不过,爬起来顾不得拍打,也小跑跟上。
未久,风雪中遥遥有马蹄声近,尚瞧不清来人,便已下马小跑着到前头作揖。
“给您请安。”魏士皓赔笑解释,只言自己打王府里出来,就去了石清观拜祖师爷,没赶上李道长在家,倒是碰见了观平苑的女冠去寄送金麒麟,说是等个有缘人来化了银子,她们好给祖师爷重塑金身。
魏士皓三言两语把事情讲清楚,从怀里摸出只麒麟,笑着塞了上去,“缘赶缘,方知下官且不是这法器的正缘。”
金麒麟有一攥大小,工艺精致,打一眼便知是民间细制。
那掌事太监脸上见了笑,嘴里也少些压派人的话,传了怡亲王的口谕,又指着王府的轿子道:“魏大人行事匆匆,怎就落了东西?”
帘子掀开,一抹倩影,头戴珠翠钗环,着织金妆花瞿衣端坐其内。
“也是我好意提醒,魏大人初入官场,今儿个丢了‘五具足’,佛爷心慈不会怪罪,明儿个若是掉了印,南三街的官家饭,可就父子相继了。”掌事太监皮笑肉不笑的点播一句,后坐上轿子离去。
魏士皓捧着谕令,望了望走远的轿子,再看看站在雪地里的宁婉,提在心口的一股劲儿倏然散了,人一屁股跌坐在地,抹了两滴眼泪又笑着爬起来到宁婉面前作揖。
“有劳姑娘了。多谢!多谢姑娘!”
和善妥帖,言笑晏晏,丝毫无有不耐之色。
魏府里老太太站着冻昏了头,早被丫鬟婆子们搀着回了屋,大太太倒是个会做人的,宁婉委身怡亲王府,求得是大老爷和二老爷的平安,左右不是她殊儿的媳妇,日后嫁娶,也全凭人家王府的意思,大太太笑着上前拉了宁婉的手,怜爱呵护,更比亲母女一般。
柳姨娘走在人后,气恼大太太惺惺作态,磨着牙咒骂。
“黑心肝儿的老虔婆,她自家儿子知道找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了,恁地作践我的皓儿。”
“要我说啊,还是柳姐姐好气性。”说话的是二房的庄姨娘。
二太太不喜京都干冷,久居许昌老家,庄姨娘有儿子傍身,又得二老爷欢心,如今管着二房里的事,内宅中馈,里来里的伸手都是银子,大太太一肩担两府,哪里就真能做到公允呢。
庄姨娘又占了张巧嘴,老太太跟前儿有些体面,时常也敢跟大太太挤兑两句。
庄姨娘笑吟吟将手里的伞让出一半,与柳姨娘并肩。
“我是不比姐姐的,良儿年幼,又是贪玩好笑的性子,日后也未必能如他大哥哥一般中个进士举人,不过是在哥哥兄弟手底下讨口饭吃,左右饿不着他。姐姐却是天大的福气,他大哥哥少时便有神童美誉,一路解元、进士的考进京城,跟前儿叔伯长辈们哪个不夸一句年少有为、后生可畏。”
庄姨娘语气一顿,失笑作惋惜状:“我出生小门户,家境薄弱,只兄弟们在学堂念过两天书,我与姊妹檐前做绣活时也听过一言半语,也知道银鞍白马,锦上添花的道理。”
听出她的画外意,柳姨娘愤愤道:“好妹妹,幸得你知道我的,当我是不想,实则苦都在心里呢,大老爷心慈耳软,便是有看不过去的时候,那位撒泼耍横闹一通,大老爷不愿家宅不宁,也就由着她了,只可怜……”
说着,柳姨娘摇头,沾泪哽咽:“……可怜我的皓儿,生生受下了这份儿委屈。”
有言道,娶妻娶贤,宁家那蹄子从前在青州时就听说她跟人不清不楚,孤女老娘,又流放到那苦寒艰涩之地,没个男人给她撑门楣,且能活着回来?
别人不要的破鞋,怎就死活塞到了皓儿这儿?丢人都来不及呢,又去怡亲王府走了一遭,这下谁不知道她的儿子带了绿帽,上赶着给人做王八。
他老子狠心,也就是她这当娘的心疼得紧。
庄姨娘递帕子给她擦泪,出主意道:“从前姐姐是没法子,可今时又不似从前了。”
柳姨娘抬头不解。
“阿弥陀佛”庄姨娘唱一句佛号,撇嘴笑道:“姐姐方才不是也听见了,要咱们家好生供奉着呢,从前种种自是不论。”
京都城哪一家不知他怡亲王府的霸道,他老人家碰过的东西,谁敢染指?
更何况,那织金的袍子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穿的,怡亲王府的门槛在云彩眼儿里,多得是人忖心思要往上钻,琵琶打岔枝条不够伸的,怎就轮到魏大那傻小子走运,将人送到正佛面前了?
旁人是不知道,却瞒不过她,她兄弟家里来的时候说过一嘴,怡亲王在青州时,身边曾带了个姑娘,珠玉似的宝贝,安置在老宣平侯府上尚不得放心。
内宅小姐的闺名虽传不到外头,可她差人去打听了,宁家被抄不过两个月,那姑娘便凭空出现在青州,对外说是老宣平侯府的姨表小姐,但瞧昨儿个情形,大略就是跟她猜的那般了。
柳姨娘恍然回过味儿来,哭啼转笑,拍手连念几遍‘阿弥陀佛’,回屋就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魏士皓从上房下来,外头天儿都泛了鱼肚白,四处下了灯,柳姨娘担忧儿子,留了亮在正堂熬着等,瞧见人影,外头婆子拔高了声音通传,柳姨娘披着袄子紧着就出来迎。
“可算是回来了,冷不冷,饿不饿,去了一天,一直没个信儿回来,我这心里扑腾腾直跳,眼皮子也不稳生……”柳姨娘絮叨着拿手炉来,又招呼小厨房把灶上的饭食端来。
“在芸娘那儿吃过了,少麻烦。”魏士皓没好气坐下,“得了谕令,我合眼眯一会儿,等大理寺上了卯,还得去接老爷他们呢。”
“上头那儿给你气受了?”
同着亲娘面,魏士皓忍不住抱怨几句:“都是群不拔一毛的铁公鸡,父亲尚在危急,我为人子女,豁出去了脸面自己个儿扣帽子带也甘之如饴,人家当面背后地骂我,我也认了。”
“他们倒好,瘠人肥己,有好处的时候挤着脑袋也往前头赶,真碰上事儿了,跑前跑后的轮不着,小到衙门口能说句话的吏倌儿都指着我求爷爷告奶奶地告求。不指着他们出力也就罢了,积财吝赏,同着众人面,给那老太监塞的那尊金麒麟,二百两银子,她也推三搪四的不肯报。”
“怎地不报!”
柳姨娘拍案起身:“银子又不是咱们花的,公上的事情自有公账走,我看她也是发昏了头,这话要是叫老太太知道了,还不得啐她!”
“说的就是这个理儿,我与宝银那丫鬟分辨两句,气不过说要去老太太那里讨银子,太太才不情不愿的松了口。”
“这话就该叫你父亲听听,他大肚佛爷似的到处做好人儿,却不知有人盼着他不好呢。”柳姨娘自持儿子比大太太跟前儿的二少爷争气,也动过心思往中馈上望一望,奈何她做不来庄姨娘那般灌了猴尿似的在老太太跟前儿卖嘴,单指着大老爷这才落在下风。
“姨娘能说这些,她是长辈,我又怎敢去置喙。父亲的性子您也知道,不等我开口,少不得就先领一顿骂。姨娘在我这儿嘀咕,我也无计。”魏士皓两手一摊,反倒给柳姨娘吹了耳边风。
“你且等着吧,你们都不好开这个口,我是不怕她的,一家子心眼儿,不往外头使,逮着一只羊可了劲儿地薅!你不必说,待你父亲回来,我自与他讲。”
柳姨娘性子急,又少有心计,府里主子们多少瞧不起她这副小家子气,然各花入各眼,歪嘴儿的葫芦也有适配的盖儿,大老爷倒是中意她这副单纯的心思,常有越矩无礼的言语从她嘴里说出来,大老爷也不过一笑了之,再叮嘱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不准外传。
魏士皓此番奔波辛苦,全指着姨娘在老爷子跟前表功呢。
吃两口热茶,魏士皓就歪在侧间的罗汉床上小憩,片刻天一亮,套了马就过四条巷子接人去了。
门子来大太太这儿回话,正巧三少爷来请安。
“爹爹今儿回来?那我不去学堂了。听底下人说,庄姨娘一大早就打发人去学里给老三告假,老三都不去念书,我也不去。”
魏士殊年逾舞勺,唯爱斗虫遛鸟这些,整日里跟他二叔屁股后面往花鸟市里钻,一听到能不上学,二话不说就解腰带要脱外衫。
“胡闹。”大太太斥他。
“老三不念书只有他不念书的道理,你又与他不同,上头有你大哥哥做表率,你与他同气连枝,自是该走仕途,兄弟间也有个扶持。再说了,老三才多大,他玩闹嬉笑,过几年收了心说不准还把你比下去呢。”
“太太非得拿我跟老大比?太太嫌我不中用,稀罕他,我也从没说过半句埋怨,何故一日三遍的拿他来压派我?他有他的前程,我也有我的专擅,人各有命,怎就非得往一条道上钻?”
“你这孩子,被你二叔带的越发是张狂起来了,你是我亲的,我说你两句,也是为着你的前途,不怪你舅舅说你软耳朵糊涂,是个‘窝里倔’,旁人不肯你向上往好了学,自然把你往歪里带。”
大太太气急了有些口不择言,跟前的婆子上来劝和,“二爷还小,是个孩子呢,太太好心好意,二爷心里明镜似的,只是年纪小,不如大的圆滑。”
又拉魏士殊过来赔罪:“好二爷,扼臂啮指,天底下没有不是的娘老子,二爷在学里受圣人教诲,自是知书识礼的,一时失言,在亲娘面前并不讲究这些。”
大丫鬟宝金努嘴示意,魏士殊顺杆子下来,跪下来磕头认错:“儿子嘴快,求太太饶了我这一回吧,再不敢了。”
大太太别过脸揾泪,宝银推了推魏士殊,使眼色提醒,“二爷。”
魏士殊跪步近前,伏在大太太膝头耍赖,“太太,娘……儿子错了,去学堂,去念书,回头儿子把四书五经背个滚瓜熟,给太太再得个进士回来。”
大太太疼亲儿子,舍不得他跪,拉着叫他起来,“你这个顽皮的啊,净会哄我,你这点心思,但凡有五六分用在念书上,我也就不愁了。”
“太太愁我事少,别人也未必是安分的。”
他话里有话,大太太沉下脸拿底下奴才来问:“不长眼的东西,是谁在主子跟前儿嚼舌头?”
“太太也别骂他们,没人告诉我,我亲眼瞧见的,前儿大嫂子哭着出门,大哥哥一路连哄带拽的把人往车里塞,我在后园子里找东西,正好撞见。”跟念书不相干的事儿,魏二爷是一百个上心。
“太太别瞒着我,他们说,大哥哥求到了怡亲王府……”魏士皓嘴角讥笑,“太太还叫我学他,我念书是不如他好,也知道对定了亲的姑娘小姐呵护敬重。”
此事并不光彩,好在是有了个如意的结果,大太太不好批判,只提醒他以后莫要再拿‘嫂子’这样的称呼打趣。
“儿子省得,也就在您这儿嘀咕几句,婉姐姐许给了他那样的人已是辱没了,我岂会再编排些败坏她的名声。”
母子俩正说着话,外头人传话:“回太太,太府寺相公蒋家来人,说是要见宁姑娘。”
“来的是谁?”跟前婆子问。
传话的人道:“是蒋家二奶奶。”
“蒋家倒是找了个妙人儿。”大太太摆手,打发魏士殊去学里,吃了口茶才叫人去外头回话,“宁姑娘身子不适,不便见外客,咱们家与他家是世交,没有不招待的道理,还不快快把人请到老太太那里。”
底下人应声往外头去。
大太太换了见客的衣裳,并不直接去上房,而是拐弯儿去了宁婉的住处。
南厢房。
“好孩子,这么冷的天儿可别出来,仔细着凉。”大太太和善地笑着牵宁婉的手进屋,又问她用过早饭没。
知她吃过了,点头称是:“三餐能按时就是好的,你本就身子弱,你母亲把你托付给我,便与殊儿是一样的,那是个好吃嘴的,先前在许昌时肉墩子似的胖小子,到了京都,知道了美丑,才青菜萝卜的红着眼把身量给顺下来。”
“怎就你这孩子是个小猫胃口,主食用得少,新鲜瓜果也不爱吃,真真是叫人发愁。”
“劳姨妈费心了。我打小便是如此,只是不饿,多吃了反倒积食。”
宁婉梳着素净偏髻,发间只珠花点缀,独一支微微泛黄的珍珠簪子瞧着眼生,虽是老物件,可形制却是宫里才有的款,她垂首说话,眼下乌青显然是熬了一宿。
如此胆小怕事,得了泼天富贵,也未必就是福气。
大太太心下唏嘘,面上却不显。
“连着下了几天的雪,好容易今儿个见了晴,外头出太阳,比前几日暖和,老话说得好,春日悠悠冬好眠,眼下正是映着窗子歪榻上养神的时候,我还交代不准你兄弟扰你清净,怎知就来客,点名说要见你。”
宁婉侧过脸问:“见我?”
自宁家遭难,故友亲朋便不再联系,母亲重病之际央求过几家,唯有外祖这边的表姨妈愿意收留她们母女,母亲病故,也是表姨妈拿银子出来,置办棺椁才将母亲安置下葬。
除了魏家,她在京都就再没什么相交了。
大太太道:“来人说起来也是亲戚,她是你德合姨母的女儿,嫁给了太府寺相公蒋家的二小子。早年间我与你母、还有你德合姨母是无话不说的好姊妹,只是后来你德合姨母远嫁邵武,山高水长,想要往来一二,亦是艰难。”
大太太一番话,明褒暗贬,又表了自己的功。
从宁婉眼中看到认同之意,大太太继续道:“按理说,沾亲带故的,我虽是长辈,也不该拦着不叫她见你,只是……这档口上,还是不见的好。”
“姨母说的是。”宁婉颔首。
“好孩子,你是懂我的心思。”
给这边通了口气儿,大太太也不多留,起身往上房应卯。
宁婉窗前,纱縠斑驳,望一行人远去,她才扶手摸上鬓间的那支珍珠簪。
柔柔道:“打水来,我要洗漱。”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