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在窗外隔绝。
直到上车,时浅都还在懊恼自己刚才?怎么?就鬼迷心?窍,被这人美色迷了眼,由他上了自己的车。
索性闭上眼,坐在副驾假寐。
工作室离家不远,十分?钟的车程,到家,时浅下车,轻描淡写地道了声谢,也没邀请许成蹊上楼,径直进?电梯。
男人跟上她,时浅伸手抵在他身前:“学?长,你还有事?”
许成蹊难得地有了一丝臊意,微抿唇:“我有东西忘你这了。”
进?家后,时浅才?知道许成蹊忘的东西是双筷子?。
艹,登堂入室的借口找得真他妈的是越来越自然了。
许成蹊收起那双上次故意遗落的筷子?,温柔看她:“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很快。”
时浅懒洋洋地拒绝,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酸奶,身后忽然压下一道长影,越过她,取出冷藏室里仅有的食材。
时浅回身,凉丝丝的寒气钻入她背,她浑然不觉,只是挑着双疏离的眼看他:“学?长,一枚鸡蛋能?做什么?,我吃饭很挑。”
许成蹊温柔护住她头,把她拽离寒气逼人的冰箱,合上柜门?:“不好吃的话,我下次继续改进?。”
时浅:“......”
合着她是锻炼他厨艺的小白鼠?
“不用了。”时浅下逐客令,身后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回头,男人已经脱去外套,衣袖折起,开始做饭。
时浅:“......”
得寸进?尺这种事真是变化于无?形,教?人防不胜防。
她懒得再?赶人,坐在沙发,随意翻着一本时尚杂志,油烟迸裂的人间烟火气混着窗外雨打芭蕉的泥土芬芳,丝丝缕缕地填满她久未平和的心?。
热气腾腾的鸡蛋打卤面端上桌时,时浅生出想要长长久久和他这样过下去的眷恋,挥去不合时宜的心?思?,慢吞吞地尝了口。
这人的手是有什么?魔法吗?为什么?光靠一枚鸡蛋一只番茄就能?做出这么?好吃的饭?像是,有家的味道。
不知不觉吃了个底儿干净,时浅暗恼自己的不争气,起身一挑下巴,示意慢走不送。
阳台的窗被急雨洗得斑驳。
密密匝匝的湿气钻入窗内,室温寒凉,时浅躺在摇椅,听着雨声发呆。
许成蹊过来,给?她盖上毯子?。
时浅抬眼:“你怎么?还没走?”
许成蹊看着她,一双眼幽深清澈,似敛着无?尽难言情绪,时浅此时才?发现他没戴眼镜,清亮的瞳仁藏在鸦羽般的长睫,犹如深海山林被雨洗得干净的琥珀。
“七七。”他微微垂了下眼,嗓音难得地晦涩,“我一直欠你一个解释。”
时浅怔住,对上他小心?翼翼的眸光,移开视线。
许久,“嗯。”
许成蹊缓慢地抿了抿唇,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真相难以启齿,是因为这是场被人为制造的乌龙。
二十一岁的许成蹊在大学?毕业之前,惟有两个心?愿,一是母亲平安活着,二是时浅可以再?等等他,等他有份稳定的工作,就和她告白。
可这一切,在所有苦难即将拨云见?日的那个冬天,戛然而止。
“小成,放那吧,妈这会儿不想喝。”每年秋冬,许韵病情都会加重,那年江城的秋来得早而急,格外漫长,一入秋就再?也没能?出过门?的许韵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在许成蹊煎好药给?她送去时,慈爱地摇摇头,“天天吃药,嘴里都尝不出其他味儿了。”
许成蹊从兜里摸出颗糖,剥开糖纸,放她手里。
许韵忍不住笑了起来,胸腔被牵引,剧烈咳嗽,等许成蹊给?她拍着背顺完气,摆摆手,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坐姿。
“和妈说?说?,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妈以前可没见?你还会买糖吃。”
时浅喜欢吃糖,许成蹊不知何时养成了兜里揣把糖的习惯,给?她补课时,陪她闲逛时,时不时拿出一颗给?饿得贼快的时浅补充体力。
这会儿被母亲拆穿,许成蹊耳朵有些发烫,避开母亲含笑的视线,端起药:“快凉了。”
许韵喝完,拈着那颗葡萄味的水果糖填进?嘴里,苦涩的中药味在口腔蔓延,遮盖了那缕极其微弱的甜意。
“小成,如果有喜欢的女孩,好好待人家。”
许久,许韵看着万物萧条的窗外,没头没脑地来了句。
许成蹊帮她掖好被子?,点头。
许韵笑了下,有些疲惫,阖上眼休息之前,轻声说?:“小成,你会不会怪妈妈拖累了你?”
许成蹊摇摇头,从不觉得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种拖累,比起世上真正遭受磨难的失恃失怙的孤儿,他已经幸运很多。
许韵抬手,摸摸儿子?已经长得比门?框还要高的头,喃喃:“把你生下来,大概是妈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
许成蹊不解地看着她。
许韵缓缓喘了口气,一双眼仿佛越过许成蹊看向?尘封许久的过往:“小成,妈一直骗了你......”
那天下午,许成蹊坚定了二十一年的认知被推翻——他不是自小丧父的半个孤儿,他有父亲,而他还活着。
诸多难以置信的信息生硬地塞进?许成蹊大脑,他难以消化,短暂的怔愣后,更不觉得现在多出一个父亲对他来说?是得偿所愿,他早已不是五岁时还会期冀从天而降一个奥特曼爸爸的小孩子?,他已经是成年人,即将有能?力照顾母亲的成年人。
可是,许韵却前所未有的坚持,要他去联系这个从未谋过面的生父。
许成蹊根据支离破碎的片段找到这个所谓的生父时,与他碰面的是一个年轻姑娘。
“你就是许成蹊?”女人靠着车,打扮时尚,蹙起的眉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拉开车门?,“上车吧。”
许成蹊跟她到一家私人茶馆。
落座后,樊琉歌摘下墨镜,一双锐利的眼几乎要穿透面前好看的男孩子?,须臾,扯了扯唇:“你长得不像宋明?鉴,看来你应该比较像你母亲。”
宋明?鉴是许成蹊生父——这个直言不讳提及他大名的女人,教?许成蹊一时间无?法摸准二者关系。
“忘了介绍,我是他女儿。”樊琉歌点燃根烟,不加掩饰的轻怠,“你爸入赘我家的,我随母姓。”
许成蹊闻不得烟味,蹙了下眉:“他在哪儿?”
他无?意打搅宋明?鉴现在的生活,只是想请他回去看一眼,这是许韵令他找回宋明?鉴时唯一的要求。
“B市。”樊琉歌掸掸烟灰,“离你们这挺远的。”
她话锋一转,直视着许成蹊,“你打到我们公司的电话里说?想请他来这一趟,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联系了,现在突然冒出来,怎么?,想分?遗产啊?”
许成蹊冷了冷脸:“我对你们的家事不了解,也没兴趣,我找他的全部要求都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
樊琉歌哼了一声:“你倒是挺有胆儿,你是他儿子?,虽然上不得台面,但他要是知道有你的存在,会不管你的死活?呵,说?得好听,什么?只见?一面,有一就有二。”
许成蹊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前半句话,眸光瞬冷:“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上不得台面?”
樊琉歌吸烟的手顿了顿,一抬眸,不屑道:“你该不会不知道你是他在外面瞎搞出来的私生子?吧?你妈是小三诶——”
话音未落,面前自始至终都冷静的男孩子?青筋暴起,眼里的寒霜掺着怒火朝她射来,“请你尊重我的母亲!”
“尊重?呵,一个小三有什么?好尊重的,我还没骂她破坏我妈的家庭。”樊琉歌吸口烟,斜着眼道,“你不相信也由不得你,你今年还不到二十二吧?我比你大,这就是铁证,你妈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啊,怀上你后一声不吭地藏起来,把你养大了再?来教?唆你找回你爸,分?我家的财产,想得真美......”
如果人生可以有一个一键死亡的按钮,那么?这一刻,许成蹊宁愿自己从未来到过这个世上。
他缓慢地怔在原地,整个人手脚冰凉,看着头顶难得的艳阳天,双目被刺得生疼。
“小子?,找死啊!”直道行驶的车在他身后踩了个急刹车,骂骂咧咧地极尽污秽,扬长而去。
许成蹊一个字都听不见?,行尸走肉地穿过喧嚣的马路,身子?和灵魂一同堕入地狱。
他要怎么?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不惧怕贫穷,不害怕与喜欢的人云泥之别,可如果他连出生都是错误,他有何资格站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
手机忽震。
弹出时浅的对话框。
【七七】:学?长~我今天测验又进?步啦,我棒不棒[骄傲],快夸我,我们这周六去吃关东煮怎么?样呀?我又发现了一家可好吃的店。
阳光倾泻落地,是入冬以来久违的暖阳,许成蹊攥着手机,指尖掐得生疼,许久,从小到大都没哭过的男孩,第一次,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把自己埋入阴影,温热的眼泪无?声跌落一地。
那天晚上,许成蹊在离家百米的小巷口独自呆了很久,直到许韵的电话打来,才?洗把脸回家。
他终是没敢问许韵未婚生子?的真相,在她追问有没有找到宋明?鉴时,骗她说?没能?联系上他,也许这是吊着许韵最后一口气的希望,就在他告诉母亲的那晚,许韵病情忽然加重,在送去医院的路上,永远离开了他。
后来,许成蹊无?数次回想,也许许韵根本不是还爱着他爸,而是自知时日无?多,想给?他在这个世上留下最后一个亲人。
他的谎言,害死了许韵。
时浅发了疯地找他的那一星期,他其实没有离开江城。
游乐园的灌木在寒风中萧瑟,雨点混着血腥飘入他唇,他像个只能?活在地下的孤魂野鬼,远远看着时浅,不敢走近。
他喜欢的女孩,值得世上所有美好的一切和最优秀的人,而不是他这个连出生都是错误的私生子?。
时浅被祁扬劝走的那一刻,许成蹊清楚听到自己心?底万物塌陷的声响,无?穷无?尽的黑洞攫取着他,在他出国的那六年,将他灵魂置于日日夜夜炙烤的高台,永世不得天日。
他有多爱她,就有多没资格。
他像一个身陷深渊却渴望星空的卑鄙者,顺着网线搜索关于她的所有消息,他下载她画过的每一张图,反复细看她发过的每一条微博,他每晚每晚地拿着旧手机,把每一个字都已经刻在血液的对话框从头翻起,靠时浅给?他发过的信息止疼。
他活成了自己最不齿的模样。
想拥有她,又唾弃不配拥有她的自己。
从未亮过的对话框在收到时浅某次突如其来的大段大段信息时,他在空无?一人的雪夜走了很久,鞋底潮湿,失魂落魄,鼻腔呼出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他僵着手摘掉眼镜,一遍遍反复看着每一个都刺在他五脏六腑的文?字,最终,缓缓地将手贴近疼得不能?自已的心?脏,暖了暖,发了条假装被盗号的自动回复。
他真卑鄙。
即使?明?知道自己不配拥有她,却还无?耻地用这种方式期冀她不会拉黑他的最后一丝可能?。
二十一岁的许成蹊,不会爱,不配爱,选择了自以为正确的方式逼时浅放手,殊不知自己给?她建了一座蚀骨焚心?的牢笼。
二十二岁的许成蹊,二十三岁的许成蹊,浑浑噩噩活着的许成蹊......一直到他因病出事,鬼门?关头走一遭,陷入一个真实而漫长的梦魇,永世都不能?再?见?时浅,他彻底清醒,在满脸冰冷的泪水中明?白了自己的放手有多可笑。
他还活着,他还有机会再?见?到她,他行尸走肉的前半生已经错到毫无?意义,为何要将自己的余生继续禁锢在与她生离的枷锁?
二十七岁的许成蹊,学?会了将自己的命交给?他唯一爱的人。
......
雨声渐弱。
时浅很长时间没有回过神,耳畔萦绕着忽远忽近的低语,攥得她灵魂四分?五裂。
她设想过许成蹊离开她的许多可能?,有女友,欠了高利贷,还不上钱被迫卖身,甚至连得了绝症这种韩式套路都想过,唯独没有思?考到,许成蹊这么?一个清高孤傲的人,能?让他决绝地离开自己,只会与自尊有关。
时浅缓缓闭了下眼。
深呼吸,一双不知道该摆出如何表情的眼看着面前等待宣判的男人,一字一顿地开口:“所以,如果你一直都不知道真相,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许成蹊回国后,宋明?鉴找过他,涕泗横流地求他原谅,说?自己当初不知道许韵怀孕,说?自己辜负了他母亲——原来,许韵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足过别人家庭,是宋明?鉴这个人渣,脚踩两只船,一边瞒着家贫的初恋女友,一边偷偷攀上樊家的高枝,直到许韵发现他劈腿离开他,他才?失去齐人之福,乖乖当回樊家的上门?女婿。
有钱人家的赘婿不好当,尤其宋明?鉴是把人肚子?搞大了才?进?的门?,老婆颐指气使?,女儿也因为他窝囊看不起他,许成蹊历经波折才?联系上他时,樊家公司正处于内斗,主事的樊桦因为急火攻心?住了医院,女儿樊琉歌提前接手公司,闻听许成蹊找上门?,恶意揣测宋明?鉴会联合自己的亲儿子?趁她妈生病转移财产,直接把消息拦到她这,编排了一通谎言污蔑许韵是小三,堵死父子?相认的后路。
后来,熬到老婆离世,女儿嫁人,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被辜负的初恋女友的宋明?鉴找到许成蹊,想给?他补偿,却被许成蹊拒绝。
许成蹊这辈子?从未恨过什么?人,无?欲无?求性子?淡泊,可樊琉歌,包括宋明?鉴,却是他至死都不会原谅的两个人。
如果可以,他希望时光能?够倒流退回认识时浅的那个夏天,在她爱上他之前,对她一见?钟情,抛弃所谓的道德枷锁和她在一起,然后,不管以后命运的齿轮究竟指向?何方,他们都不会陷入六年痛苦的生离。
许成蹊温柔看着时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不会,二十一岁的许成蹊,因为可笑的自尊心?犯过错,二十七岁的许成蹊,不会再?任由这个错误继续下去。”
时浅触到他掌心?的温度,缓慢地眨了下眼,没有动。
俩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保持着这个姿势静静看着对方,窗外雨声急促,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棂,潮湿地湮没着升温的心?跳。
许久。
时浅抬了下手指,抵在他掌心?:“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许成蹊握住她手,罕见?地沉默了一瞬,似在斟酌字词:“有的时候,伤害我们最深的,恰恰是我们的亲人。”
时浅茫然地蹙了下眉,不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许成蹊语气微顿:“我查了你门?口的监控,最近一个月,进?过你家的只有周玥,和跟着她一同进?来的中年男人。”
闷雷骤响。
夜空亮如白昼。
时浅身子?一颤,放在一侧的手机发出刺耳的摩擦,泛旧的十字绣跌落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