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暗下一盏盏夜灯,空旷而安静,保安在远处的教学楼巡查教室。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停歇,挥之不去的潮气依然弥漫,空气被染得湿润,少女身上清甜的暗香混着雨后独有的味道,密密匝匝地朝许成蹊席卷而至。
他试图抽回手,身子后退,却发现她双足紧紧抵着他脚踝,把他圈进了无路可退的结界。
“学长,我的问题又不过分。”时浅盯着男生棱角分明的下巴,视线有点不受控地落在他喉结,舔了下唇,视线上移,“只是让你实现我一个生日愿望,很简单,你放心,你能做到,而且不违背道德。”
男生依旧置若罔闻地冷着脸,手指一点点地掰开她手。
时浅使出全力,脚尖缠上他腿,小腿与之紧贴,察觉到他人猛然一僵,嘴角翘了翘——好声好气和他商量不管用,非逼着她耍流氓。
“学长,要么答应我,要么咱俩在这等着被保安发现。”
手电筒的光束从教学楼扫了过来,距离他们咫尺之遥时被墙壁阻隔,楼道早已灭了灯,疏疏朗朗的月光穿过逼仄的罅隙,照着这处暂未被发现的监控死角。
许成蹊已经能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
眸光愈沉,冷声开口:“三十张卷子。”
时浅欣喜:“是我做完三十张卷子你就会答应了我么?”
虽然对现在的她有点难,但努力一下,应该能在他走之前完成。
“每科三十张。”许成蹊挣开她,直起身,“做到了再和我提条件。”
时浅:“......”
艹!这人怎么耍无赖啊!等她做完都到明年生日了,今年许的愿望还有毛用!
楼下传来愈发清晰的窸窣,是检查完一层的保安往这边走的声响,时浅和许成蹊对视一眼,一咬牙,抓狂地丢下句“我会做到的!”,身子飞快隐入黑暗的夜色,去反方向的西侧楼梯——她自是不害怕被保安发现,可她在意着许成蹊的名誉。
许成蹊迎着保安的方向下楼。
夜风猎猎吹过时浅耳畔,她鼻尖仿佛还残留着男生干净的气息,清冷地占据她心神,却无暇沉溺,忍着疼冲进拐角。
同一瞬。
“许老师?这么晚了还没下班啊,我还以为人都走光了。”
“嗯,刚有点事......”
俩人一左一右地分开,身形各自湮没在黑夜,与即将撞破他们的保安擦肩而过。
晚上回家,周汀岚看到时浅一身泥点子地回来,心疼地拉着她手仔细检查:“怎么了这是?膝盖怎么青了这么一大块?屁股也红了一大片。”
“楼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时浅轻描淡写地解释,“妈,没事儿,我去洗个澡。”
周汀岚一边念叨着“咋摔也不能把前后都摔成这样啊”,一边给时浅找药:“七七,你们明天是不是放半天假?我和你爸在荣记订了午饭,明天带着小玥,一起给你过生日。”
“我爸要回来啦?”时浅开心地从浴室里露出头,“他最近不是很忙吗?”
“再忙也比不上他宝贝闺女过生日。”周汀岚拿着药和干净衣服,递给时浅,“小白眼狼,妈妈天天在家陪你也没见你这么高兴过。”
时浅笑嘻嘻抱住周汀岚,只穿着小吊带的上身环着她晃呀晃:“哎呀您怎么还倒打一耙,我爸回来明明是您最开心。”
周汀岚嗔她一眼,把她推进浴室:“好了快洗澡,记得把头发吹干,我去看看小玥睡了没。”
时浅点头。
洗完澡回房,隔壁忽然传出一声低呼,又很快微弱下去,时浅瞥眼已经关灯的周汀岚卧室,轻轻叩了下周玥的门。
里面即刻变得安静,紧接是一声略显慌乱的小奶音,“我、我睡了。”
时浅失笑。
这丫头,恐怕刚才又是在装睡,糊弄要求她们必须早睡的周汀岚。
“没事儿,是我,七七。”
片刻,周玥打开门,有些不好意思地喊了声“七七姐”。
“你呀,要真装睡起码装得像一点,你一开口,我妈不就知道你没睡觉了。”时浅笑着传授过来人经验,她小时候也不喜欢早睡,被她妈八点就强制性地要求上床后,会先假装睡着,然后等周汀岚哄完她离开,再悄悄打开一丝门缝,听客厅里的电视剧。
现在想想,她小时候看的全是“广播剧”。
周玥脸愈发红,小声说:“我一般都睡得很早的。”
“那今天怎么睡这么晚?”时浅看到她开着台灯,以为她在学习,走上前想帮她把亮度调亮些,却见她忽然慌乱地背过身,从桌上抓起一团东西藏身后。
时浅开玩笑:“日记本呀?我不看,我妈也不看,你不用担心,没有你的允许,我们都不会进你房间。”
她说着,转过身想让周玥收好,但因为身高的优势,稍一侧头,就看到了她手里拿的东西。
有些惊讶。
“你这么晚不睡觉,是在弄这个啊?”
周玥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十字绣,护身符的样式,已经绣了大半。
见时浅发现,周玥伸出手,一双眼怯怯看她:“我、我想绣个平安符送七七姐。”
“给我的?”时浅眼眸倏然大睁。
她刚才差点儿不合时宜地开玩笑,问这小丫头是不是动了什么早恋的心思,绣给男同学的。
周玥小脸低垂,点点头,整个人就显得愈发稚拙:“明天是你的生日,我想绣好了当生日礼物。”
时浅愣住。
反应过来,心疼而复杂地看眼心思敏感的表妹,从她手里接过与样品几乎无差的半成品,认真收好,温柔吹吹她被针扎红的手指:“谢谢,我很喜欢。”
周玥羞赧地笑笑,见时浅要给她找创可贴,忙摇头:“七七姐我没事儿,这针不尖。”
时浅坚持给她贴上,拍拍她:“快睡吧,下不为例,等明年我生日,你送我一张手画的卡片,字儿写漂亮点。”
回卧室,时浅把最后几笔线添上,拍了个照发空间,配文:「十七岁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来自家人的爱~」
发完,时浅打开书包,拿出一沓卷子,从家里人宠人爱的小公主秒变做题的咸鱼,叹声气,用密密麻麻的试卷迎接她的十七岁。
早上进教室,丁檬从桌子里拿出一沓贺卡和礼物,堆到时浅面前:“噔噔噔噔,生日快乐,你的专属快递员来啦,先声明,我说了你不要,但你懂的,猜猜哪个是我送你的?”
时浅从一堆狗刨字体的贺卡中找出熟悉的笔迹,毫无难度地一笑:“这个。”
“啧,我还特意把我的放在了最后,你的这些追求者也太不争气了,和人告白都不能把字练练,但凡字儿写得好看点,你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能认出我的。”见时浅照旧只是拆开她的礼物收好,丁檬努努嘴,“剩下的按老规矩?”
时浅点头。
“行,打个赌,你觉得你今年收到的是水晶球更多还是杯子更多?我猜水晶球。”
时浅无所谓地一耸肩:“你刚才都用重量估算过了,那就是它了呗。”
俩人一人拿一小刀,将礼物一分为二,娴熟撕开包装,和对应贺卡放到一起。
丁檬啧啧:“直男的审美还真是从没让我失望过,刻着「生日快乐」的发光水晶球、印着你相片的陶瓷水杯、纸折的玫瑰花加巧克力,再加夹缝生存的发卡头饰,每一个都精准踩在女生的雷点上,而且还能做到年年岁岁物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么多年你收到的礼物要是都留着,都能搁桃宝上开个二手店了。”
一上午,借着七夕来给时浅送生日礼物表白的男生依然源源不断,只不过来的时候有多自信,走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许成蹊上完课回办公室,听到几个老师闲聊。
“你们说现在的孩子怎么胆子都那么大,明目张胆地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过情人节,我这一节课啥事儿没干,专瞅着那些孩子偷偷传纸条送巧克力了。”
“管不住管不住,一个个都有主见得很,上次我去小树林巡夜,逮到几个早恋的,我让他们叫家长,居然给我来句爸妈都知道,说只要不影响学习就行,这不是闹吗?最气人的是交上来的检讨书里还有「家长同意」的签名,还搁最后给我附了个成绩单,嗬,打我脸啊这是。”
“哈哈,不算事儿不算事儿,我之前还被学生请去当证婚人,说要不是我当年拼命阻拦,他俩也不会死活都要在一起,这搞得我,算喽算喽,堵不如疏、疏不如引,现在大学就能领证,咱们也就只能尽量把他们的小萌芽拖到毕业。”
“是啊,就希望他们再收敛点,把旺盛的心思都给我压到高考结束,话说回来,二班那个时浅在这方面就做得不错,虽然学习不好,做事也出格了点,但对待早恋上却是意外地坚决否定,我今天去他们班上课,那走廊里一字排开了一堆礼物,全是给她的,我问她为什么放这,她说「失物认领」,我说这不都是送你的吗?她说我又不想要,那些人非送,而且还都觉得自己送的礼物与众不同,她只好大发善心帮他们认清现实。”
老师们笑起来,似是对时浅说出这种话一点都不奇怪。
有个女老师不赞同地皱了下眉:“这孩子咋上高三了还这么不懂事?这不是把别人的自尊心踩地上践踏吗?高一时她就干过这事儿,当时我们班有个学习还不错的男生,给她悄悄送了盒巧克力,结果被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丢走廊里,说谁送的谁拿走,那男生后来悄悄拿回来时被人看见,承受不住舆论压力,成绩一落千丈,都是时浅搞的。”
办公室气氛变得微妙,在「唯分数论」、「学习好的永远有道理,学习差的永远背锅」的老师眼中,闻听此话也觉得时浅这种做法欠妥当。
许成蹊朝最后说话的这个女老师看去,有些陌生,似乎是前两天刚从高二组调上来的。
何放推推老花镜:“小张啊,我倒觉得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时浅,男生既然有送礼物的勇气,那就也应该有承担后果的准备,脸皮薄自尊心强固然是一部分原因,可也不能成为他自暴自弃的理由,他应该学会及时调整自己的心态,我记得你们班当时还有个男生,似乎也是被时浅拒绝过,发奋图强从班级中游考到了年级前十。我们当然不鼓励用这种方法激励学生,但我觉得老师学会正确引导学生心态也是必不可少的教学手段之一,而且据我所知,时浅那丫头虽然行事乖张,但当时还是给人留了点面子,特意挑了人少的角落统一放礼物,为的就是保护某些同学较脆弱的自尊心。”
何放说到这,哼了一声:“大浪淘沙,现在还敢送礼物的都是一群没皮没脸的臭小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该挫挫锐气。”
张清见年级组长发话,要到嘴边的反驳不情不愿地咽回,其他几个老师也笑着岔开话题,相互打趣说下午放半天假是不是也赶个时髦,回家和另一半过个节。
许成蹊安静听完,背着电脑包,出办公室。
时浅把头埋进题海,争分夺秒地刷题。
“七七,放假了,你下午什么打算?K歌还是看电影?”丁檬转过身,被蓦然抬头的时浅吓了一跳,“卧槽你这什么造型?!现代版的头悬梁锥刺股啊?”
时浅拿发卡夹着两侧耳垂,提神醒脑,额头上贴着一张便利贴,龙飞凤舞的八个大字——「要么做死,要么哭死」。
“和卷子死干到底的打算。”时浅吐出一口仙气表示自己还活着,“学长说做完一百八十张卷子就会答应我一个生日愿望,我特么的要不想愿望过期就得往死里学。”
丁檬惊得险些眼珠子掉地上:“我没听错吧?学长就是知道你做不到才提出这种要求的啊!狠,真狠,学长的心比渣男还要狠。”
时浅低头继续做题,侧脸绷得极紧,在日光下有种冷而不服输的倔强:“那我就偏要做到,证明给他看。”
教室里喧嚣散尽,难得的半天假期,同学们都如终获自由的鸟儿般冲出牢笼,时浅和爸妈吃过饭,点了生日蜡烛许了生日愿望,就回学校继续学习。
天台上吹过空荡荡的风,四周安静,时浅搬着凳子独自去无人打扰的角落,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曾几何时,她可是一条躺在倒一任群嘲的咸鱼,学习?呵,这辈子都不可能学习的。
现在——
艹,真香。
时浅按下计时器,一通榨干脑细胞的操作,只做完了三分之二的卷面,再对过答案,瞬间被虐得想从天台上跳下。
啊啊啊啊啊,照她现在的进度,完整写完一百八十张拿得出手的卷子要到猴年马月啊!
草草草她不是「不学则已,一学就能惊人」的小天才么?
小天才时浅被打击地自信心全无,生无可恋地倒在椅子上,有一瞬间甚至在想:她不缺钱不缺人爱还有天赋异禀的设计才华,干嘛要这么虐待自己呢?
这个想法几乎是刚从她脑海里冒出,怂恿着她全身的惰性就此举白旗时,时浅偏过头,看到旁边包装精美的甜品袋,一咬牙,迅速缝好碎成渣渣的自信,精神抖擞地重新扎进题海。
就当她找虐,就当取经路上必吃的苦,许成蹊这朵花,她非摘不可。
玫瑰色的风携晚霞温柔亲吻大地,暮色四合。
时浅站起身,伸个长长的懒腰,靠着护栏,在楼下蚂蚁迁徙般返校的学生中,等呀等,终于看到熟悉的身影。
“嗡——嗡——”
许成蹊手机忽震。
“学长,抬头。”
按下接听的一瞬,少女独有的慵懒又清甜的嗓音传来,许成蹊迎着暮色的风往上看去,时浅靠在天台的围栏上,和他挥挥手,黄昏的光笼罩得她如梦如幻,她低着头,甜甜的小梨涡看不真切,清晰入耳的嗓音却一如既往的俏皮,“我给你带了生日蛋糕,你是现在上来拿还是我送到你办公室?其他老师都没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