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去,宝珠便记得了灯笼的主人,在房中看到那拴着红穗儿的灯笼,便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说这宋丞相得长多好看,才配得上这么一双漂亮的手。
倒也不怪小丫头没见过世面。祝怜上辈子惊鸿一瞥,只觉得那是谪仙般的人,往那儿一站浑身都是仙气儿,旁边的姑娘没有一个不红着脸偷偷瞄几眼的。
冰肌玉骨宋知微,可不是说说而已。
“不过小姐,你可真是厉害,竟然能找到宋府,宝珠走一遍都觉得迷糊呢。”
祝怜懒洋洋地托着下巴,敷衍道:“前些日子听到的,正赶上酉时便去碰碰运气。”
可目光却突然冷了几分,因为上辈子她之所以得知宋府住址完全是偶然,而这个偶尔与苏明旭有关。
当时苏明旭的狼子野心还未暴露,正是对她甜言蜜语之时。所以他时常从宫里偷溜出来,带她集市上四处玩耍。到了饭点,便去那一桌难求的醉仙楼包个雅间,无人打扰。
但那日,他们遇到了五公主苏明月,她不知为何也在这醉仙楼的包间里,喝的酩酊大醉。
这副样子若是回宫被皇帝看到了,免不了大动肝火,牵连皇家颜面受损。苏明旭想了想,出了个主意,他说不如给苏明月寻个客栈,让她让外面凑合一晚。但祝怜却觉得此举不妥,毕竟五公主是个女子,还喝的不省人事,不如送去祝府,暂作收留。
这便是个不错的法子,两人决定喊一辆马车,顺便送祝怜一同回府。结果就在这时,苏明月突然睁开了眼睛,一骨碌从包间榻子上爬起来,晃荡着身子要走人。
别看苏明月平日里性格温和,喝醉了却直犯倔,不仅不愿意去祝家,也不让祝怜碰她。
祝怜碰了一鼻子灰,再也不乐意管这档子闲事,索性跟在她身后,看她到底要往哪儿去。
最后,这位五公主左拐右拐,一路走到这梅香四溢的小巷中,来到一座府邸前。守门的小厮似乎认得五公主,连忙过来把人搀着。苏明旭让祝怜在门口稍等,过去说了些什么,然后便一个人回来了。
“明月今日便在宋府借住了。不用担心,知微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
“知微?”
“便是宋丞相。”
彼时祝怜并不知道,这条小路会记在心里很久。那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是苏明旭,容不得二人。
可她阴差阳错地抬头一瞥,看到了‘宋府’那两个大字,心里莫名冒出一个想法:原来那位年纪轻轻的少年权相,便是住在这种地方。
一路都是冷冽梅香。
……
桂秋宴当日,落英园。
还没到时辰,这园子外头早已宝马雕车香满路,将门前挤得水泄不通。难得在天家面前抛头露脸,上京的少爷小姐们都早早赶来,占个赏叶吃茶的好地方。
落英园原本背靠西秀峰,山上甘洌的泉水流到园内,汇成大大小小几十片湖泊,水光山色交相辉映。后来天子宠爱五公主,在此大兴土木,亭台楼榭建造了五十余座,经堂书院十几处,蹴鞠场马场应有尽有,将自然美景改造成一处避暑山庄,供她赏叶游玩。
“咦,那个可是柳府的马车?”交了名帖,小娘子们都在门前等宫女领路,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便免不了嚼人舌根。
说话的是一位黄衣少女。她伸手朝大门前指了指,只见一辆破旧的马车慢悠悠地驶了过来,碾过石子的时候,车身甚至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像是一位垂垂老矣的老头。
“可不是。”有人附和道:“柳朝议好歹也是个五品官,人前总得体面些,可今日这一瞧,也不知道柳家里能不能揭开锅。”
话音落罢,柳怀珊已经来到了门前,看到几位形态倨傲的贵女,她露出一抹得体的笑来:“梅姐姐、茹姐姐。”
那黄衣女子便是户部侍郎之女唐笑梅,方才附和的女子叫房茹,两人看到柳怀珊走近,眸中的嘲讽之意更深。
“哟,怀珊今日得空,来这边招呼了?”唐笑梅给身边的人使了个颜色,往她身上来来回回一瞄,捂嘴笑道:“可是你穿着这去年的春绸充秋裙,丢了你那怜姐姐的颜面?”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柳家五品出身,在京城就是小门小户,但柳怀珊却与镇北将军之女祝怜走得近,背后便时常遭人嫉恨。
柳怀珊脸色一白,她知道是旧衣,本来颇费心思地在上面绣了栩栩如生的百合花,足足熬了三天的夜,却没想到还是被这群人一眼瞧见,嘲笑了去。
如果不是祝怜买走那条裙子,自己那日怎会丢人至此,没脸再去霓裳坊一步,更不会遭今日的奚落!
她深吸一口气,心里的恨意早已翻江倒海,却依旧一副娴静得体的神态,说道:“姐姐们说笑了,怀珊一无容姿,二不阔绰,向来是给人当绿叶的陪衬。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姐姐们宽宏大量。”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露出兴味的眼神。
柳怀珊说颇有道理,一是祝怜本就傲慢,平日里除了柳娘子,身边也没多少闺友。二是她也的确比柳怀珊漂亮,家世更不用说。如此说来,倒真像是虚荣心太强,找人给自己做陪衬的。
“哼,不过长了张狐媚子脸,有几招卖弄风骚的本事罢了。”房茹出身低微,想起祝怜高高在上的模样,语气泛着一股酸味儿:“若是她没个好爹,我看也就是被卖到青楼伺候男人的命。”
“就是,前些日子不还掉水里了?这才几日,不知祝小娘子身子骨熬不熬得住,毕竟人家可娇贵着呢。”
“可不是,千万别被湖底的石子儿划破脸才好。”
在这一片刁钻苛刻的笑声中,一辆精巧的松木马车缓缓停下。一旁的眼尖的小厮认出了这金镶玉的马冠,麻利地递上木凳,等车里的贵人下来。
只见一阵微风吹动,一只白皙的手臂从里面伸出,撩开了厚重的车帘。
原来是一位身穿孔雀绿银丝滚边罗裙、梳着流云髻的女子。她一边收起宽大的裙尾,一边由丫鬟牵着,慢悠悠地下了马车。
头上一支鎏金垂丝步摇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晃动,发出沙沙的轻响,撩人心弦。
察觉到众人的注视,她弯了弯明艳的眉眼,冲面前几位贵女一颔首,算是草草打了招呼,而后便由一位等候多时的小宫女带着,施施然离去。
如此一看,若是此等女子只是‘狐媚子’姿色,那在场的其他小娘子谁有这等惊艳卓绝呢?看来是狐媚子也不如了。
贵女们想起方才那几句尖酸刻薄的议论,忍不住红了脸,四散离去。而公子哥们不禁议论纷纷,目光随着那抹倩影不舍得离开。
“敢问这位仁兄,那位小娘子是谁?”
“镇北大将军祝海晏听说过吧?方才那位姑娘乃祝家独女,你可高攀不起。”
“竟是祝姑娘?她不是前些日子出了意外,大病方愈?”
“没错,但今日一看,那缕病气竟还添色了几分……”
……
一番小插曲落幕,桂秋宴即将开始,园子里的宾客也逐渐多了起来,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起,叙旧聊天。
宝珠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抱着怀里的东西,趁人不注意冲到了木棉花丛后的凉亭中。她那一身孔雀绿,出尽风头的小姐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亭中,按照计划等着某个人到来。
“小姐,东西我拿来了。”她把怀中的布团交给祝怜:“不过小姐为什么要特地带着这个灯笼?明明这桂秋宴是在白天。”
此物便是前些日子从宋昀手中借到的灯笼了。祝怜的手指在木柄上轻轻摩挲,一个小小的‘宋’字刻在十分不起眼的地方,被那个红穗子遮得严实。
她意味深长道:“我这便叫做,请君入瓮。”
话音落下,木棉花丛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祝怜眸子一亮,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一阵清风吹过,带来一股淡淡的梅香,一位金相玉质,白衣银冠的青年出现在两人面前。
他凤眼薄唇,看起来少言寡语。眸子与常人不同,是淡淡的琥珀色,又因着皮肤凝白,整个人看起来宛若冰雕玉凿。即使以这艳丽的木棉花为背景,亦是带着一丝寡淡的气质,仿佛与这热闹的凡尘格格不入。
秋水为神玉为骨,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这般郎艳独绝之人,让诺大的园子都模糊成了一副山水写意画,游离其中不知人间烟火。
“宋公子。”在他开口之前,祝怜端起那小小的灯笼,迈着步子走到他面前,仰起头露出一抹娇艳的笑来:“竟如此巧,在这里遇到你。”
宋昀看着面前的女子,问道:“你是何人?”
“公子可还记得这只灯笼?”祝怜伸出手,给他看了看手心那簇红穗儿:“祝怜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只灯笼还你,多谢公子救助之恩。”
宋昀听着她清脆甜美的声音,似乎捕捉到了一丝熟悉感。前几日的某个夜晚,这个声音带着害怕的哭腔,问自己讨要这照明的东西。如果没记错,面前这位女子,便是当时的迷路之人,也就是镇北将军之女祝怜。
看他似乎认出自己,祝怜低头抿唇一笑,像极了一个在心上人面前害羞的小娘子。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宋昀侧身,看到了太子苏明旭正带着一行人朝这边走来。他微微颔首,告辞道:“举手之劳不足为道,灯笼你可随意处置,不必还我。”
眼见着太子到了,宋昀却要离开,祝怜怎能让计划半途而废?她情急之下,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被他向前一带,整个人重心不稳往前栽去。
卡擦——
圆滚滚的灯笼从手中飞出,滚向不远处的草地。
祝怜被他下意识接在怀中,一抹冷冽的梅香盈入鼻尖,清新好闻。
当太子一行人穿过木棉花丛,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一位身着翠衣的小娘子正被白衣公子抱在怀中。她涨红了脸,桃花眼含羞带怯,似乎是情到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