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旧日齐王的幕僚,亦是此一行人当中的头目,贺知砚的外形是最为体面的。
他身着一袭深蓝色锦袍,银边交领,腰扣金属环带,一身行头素雅而庄重。
因为正在逃亡之中,面未洗,沾着少许泥土,冠未正,几缕鬓发垂落下来。看上去清贵又落拓,如掉落地上,沾染了尘土的一柄利剑。
韶音微微侧目,打量着男人流畅清冷的侧脸线条。他眉峰锐利,鼻梁挺拔,下颌线条坚毅,神情冷淡,看上去不可亵玩。
“如果你听我的,我有八成把握送你们安全离开。”她收回视线,唇瓣微动,声音含在风中,低不可闻。
然而贺知砚与她离得近,且风向相宜,恰好将她的声音收入耳中。
他眉眼不动,没有丝毫波澜,并未将她的话往心里去。这女人无?非是想求自保罢了,说了什么,不值得一听。
他只信自己,只信手?里握着的长剑,只信她作为秦锦夜夫人的身份。
“你挟持我们是没用的。”韶音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依然低声说着:“侯爷是最正直忠勇之人,你挟持我们,他最亲近的人,是没有用处的。跟他越亲近的人,对他越没有威胁。”
她声音非常轻,轻得不仔细听都听不到。
贺知砚本也没想听,只是她一直说着,而且柔弱的身躯似乎支撑不住,愈发往他身上靠,叫他没办法忽视。
他双目直视着秦锦夜,观察着他的动向,心神却不由得分出少许,听着韶音的话。
“你随便绑个路人,对侯爷来说,也比我们更有用。”韶音靠着男人的胸膛,病弱的身体支撑不住,几乎将全部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如果你不信,那便折中一下,你瞧见他身后的少女了吗?那是我妹妹,是徐家的女儿。”
贺知砚闻言,视线不由得稍稍移动,从秦锦夜的脸上落在他身后的少女身上。
这一看,不禁微微愕然。
身为齐王的幕僚之首,他素来心细如发,此刻只在两人之间看了一眼,立时察觉出了异样。
嗤笑一声,他薄唇微张,低低地说道:“夫人好胆略,这是借刀杀人?”
那两人之间,暧昧情丝涌动,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而女子又最是敏感多思,他就不信这位武安侯夫人没有看出来。她定是看出来了,想要借机铲除亲妹子。
心肠倒是狠。
“不不不。”韶音却说道,“你们不会杀人的。既不会杀我,也不会杀我儿,就连无?辜路人都不会轻易杀。”
贺知砚脸上的笑意敛去。
眼底微沉。
“你们只想逃跑,多造杀孽有害无益,除非侯爷不允你们逃跑,在此地将你们赶尽杀绝。”韶音说到后面,气息愈发虚弱起来。
她止不住地咳起来,每咳一下,贺知砚都能感受到两人的挨近,身子往后仰了仰。
只听她又说道:“若是无路可逃,拉几个垫背的也值了。但?若是有机会,只要有一丝机会,你们就不会轻易伤人。”
她实在病得?厉害,强撑着说完这番话,便再也撑不住,整个人往下滑去。
贺知砚不得?不提起她。
“好痛。”韶音轻轻蹙眉,泪光涟涟地道:“你抓痛我了。”
抓着她的胳膊,防止她滑落下去,正在心内感慨她好瘦啊的贺知砚:“……”
许是女人无意识的娇嗔口吻,又许是她几乎将全部重量都放在他身上,贺知砚心头浮起几丝说不出的异样。
“姐夫,姐姐快撑不住了!”二十几米之外,徐瑶月更加着急地说,她用力摇动着秦锦夜的袖子,“姐夫!快让他们放了姐姐吧!”
秦锦夜抿着唇,面色挣扎。
他是忠君爱国之臣,不应当为了一己之私,枉顾皇命。可是,那又是他的结发妻子,聪明可爱的儿子……
“放了姐姐!”见秦锦夜不动,徐瑶月眼底一急,随即猛地冲上前,“我跟你们拼了!”
她动作突然,秦锦夜回过神就去拉她,却只捉到一片衣角。而贺知砚等人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带着人质往后退了几步。
他们本没想伤人。
就像韶音刚才说的,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们就不会走那一步。
但?是,若真的一丝希望也没有,他们绝对会走那一步——他们一共八个人,八条心,可能有人不忍如此,但?难道每个人都能保持理智和良善?
“退什么?”韶音低低喝了一声,“抓住她!”
贺知砚本已回过神,刚刚停下脚步,就听到怀里的女人虚弱但不掩严厉地喝斥了一声。
“……”
抿了抿唇,他一把将韶音甩开,推进另一个同伴的怀里,而后大步上前,赶在秦锦夜之前,一把捉住了徐瑶月,一手?抓着她的手?臂,一手?将长剑横在她颈上。
“站住!”他看向秦锦夜喝道。
秦锦夜顿时冲也不是,停也不是。
他看看徐瑶月,又看看妻子、儿子,脸上逐渐涌起浓烈的怒意:“贺知砚!你敢伤他们一根汗毛,本侯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贺知砚看着他怒气汹涌的脸庞,注意到他浑身气机鼓荡,袍角都激烈卷动起来,不由想起刚刚倚在他怀里的女人。
不对,是被他挟持的女人。她丝毫没有被挟持的惊恐,还很镇静地给他出主意。
她应当是恨死了他。
难怪她恨他。自己和儿子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别人在丈夫心里的位置,她岂能不恨?
倒是便宜了他们。贺知砚心想,不由得面容舒展:“武安侯,我知道你大公无私,刚直不阿,对今上一片忠心。我也不指望你饶过我们。不过,看在这几位的份上,你让我们先跑三?十里,如何?”
秦锦夜闻言,顿时犹豫起来。
放了他们,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让他们先跑三?十里……
他眼神微微闪动。
说是先跑三?十里,但?是内中如何,他们心里清楚。这是一个好台阶,他如果不借坡下来,恐怕就真的要给妻儿、月儿收尸了。
“好!”他一口应下,“本侯便让你们先跑三?十里!”
贺知砚听了这句,不由得想到刚刚女人在他怀里说的话,一股同情从心底升起。
同时也对秦锦夜多出几分鄙夷。此人若当真刚直不阿,为皇命不顾家小,那他敬他是个忠臣。可是真相并非如此。
“那便多谢侯爷了。”他道,挟持着徐瑶月就往后退。
“放开母亲!你们放开我母亲!”只听一声小儿的尖嚎声,“你们抓我!放开我母亲!”
贺知砚循声看去,只见刚刚捉住的秦锦夜的五岁儿子,此刻疯狂撒泼:“我母亲身体不好!你们不能挟持她!放开她!不然我跟你们拼了!”
他大声嚎叫着,一声也不哭,但?是小脸上满是泪水,此刻疯狂捶打着挟持着他的男子,又踢又打,又挠又咬。
那男子吃不住痛,吓唬他道:“小孩!你再不住手,我可不客气了!”
“放开我母亲!!”涵儿只一味捶打他。
贺知砚心头微微触动。那女人倒是生了个好儿子。这样想着,不禁朝她的方向看去。
挟持着她的男子,是一行人当中年纪最小的,也是最怜香惜玉的,在落魄之前,也是个风流的主儿。贺知砚将她甩给他,就是想着不伤着她。
而她的确没被伤着。被人扣着腰,揽在怀里,刀刃虚虚横在颈上,知道的以为是挟持,不知道的以为玩闹呢!
“放开她。”贺知砚说道,声音清冷低沉,“她身体不好,带上误事。”
说得好听点,是“带上误事”。
实际上,是担心路上带着她,万一颠簸死了,可就跟武安侯府结了死仇。
“挟持”着韶音的桃花眼男子一听,顿时将她放开了。
没有了人支撑,韶音顿时软软地往下倒去。桃花眼男子忙收了刀,伸臂过去,将她揽起来:“夫人,您站稳了。”
这样弱柳扶风,仿佛一碰就碎的病美人,让桃花眼都不敢喝斥她,轻声细语地跟她说道。
“多谢。”韶音低低地说了句。
跟挟持她的坏人道谢,听上去多么奇怪?但?是她声音太低了,除了桃花眼,竟没有第三个人听见,连贺知砚都没有听见。
她道完谢,便捉住了桃花眼的衣角,仰起头,泪光涟涟,可怜巴巴地说道:“你们带上我,放了我儿子吧!他太小了!他才五岁!你们别吓到他!求求你们了!”
桃花眼只觉得?头皮都炸起来了!
浑身僵硬,顿时不知道怎么反应好!
是,他们是亡命之徒!可是在出事之前,个个是富贵人家的子弟,风流潇洒,整日以礼义廉耻要求自己。就算后来落魄了,也没有干过鸡鸣狗盗、残害老弱妇孺之事。
以至于,他明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但?是被韶音拽着衣角,却莫名良心痛了起来!
“母亲!母亲!”一直没有哭的涵儿,这时没有忍住,哇哇大哭起来。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只有母亲爱他!
秦锦夜的冷酷言语,他一早听在耳中,早就不指望了!他只恨自己太小了,救不下母亲!
更恨的是,母亲已经迈过了昨天的死劫,逃过了一遭。可是,又有新的劫难到来,好像非要母亲的性命不可!
他既悲又愤,弱小的身躯承载不了他浓烈的情绪,控制不住的哇哇大哭起来,泪水很快打湿了身前的衣襟。
小儿啼哭声,犹若魔音贯耳,在场众人很少有扛得?住的,恨不得?一掌打晕他。但?是当着秦锦夜的面,又不便如此。
韶音亦是泪眼朦胧,一手?捉着桃花眼的衣角,一手?伸向涵儿的方向:“涵儿!我的儿啊!”
“母亲!”涵儿哇哇大哭,挣扎着要朝她冲过来。
贺知砚看着母子两个,脑门一突一突的,难以将这个悲切的女人跟刚才那个冷静又狠毒的妇人联系在一起。
“都带上!”
作者有话要说:涵儿:这个剧组只有我一个人认真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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