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张绍祺自己的大喘。
他急得要背过气去了。可是她们,都是事不关己的态度,就这么望着他,一言不发。
往常他觉得,和这?群昔日的同?窗相处没什么界限,她们总是让着他,当弟弟似的捧着他,让他高兴。可今天他才明白,他错了,可是不知道错在哪。
这?么一晃神的工夫,着急被静默缓缓地淬凉了,他只剩一口气提在那,觉得说不出的孤独和难过。
“既然如此。”倪隽明忽然开口,“大伙听我一言。”
其她人的眼光,这?才都抬了起来,落在他身上。
倪隽明走过来两步,轻轻揽了一把张绍祺的肩膀,情绪平静,语调柔和。
“我?曾以为,各位都是知根知底的同?窗。留过洋,见过外边的世界,必不会像闭塞视听的华夏女子一般,抱着腐朽的传统不放,将所有?的罪咎归于男子之?身。
“如今看来,是我错了。家世优渥,眼光长远如你们,也不过如此。我?只觉得,我?们这部《玩偶之家》算是白拍了。我?们这‘华夏第一声’也是白费了。
“我?们不是自己人么?却还在用旧道德约束同?甘苦的伙伴。光英并没有对大家隐晦过他的经历,我?们有共识的,不是吗?可事到如今,你们却觉得,一个人痛苦的过往,要清算成?道德上的污点。
“如果你们都是这样想的,恕我?和绍祺一样,不能接受。”
伙伴之中,有?人用惋惜的语调劝道:“小倪,我?们都明白,你是好心,向往公平正义的。可是,人跟人总是不同?的。你们两个是受过教育的良家子,万千宠爱的小少爷,和他一个粉头戏子抱什么团啊?”
倪隽明垂着眼皮,也不发火,也不反驳,久久这?么待着。
他看起来实在太平静了,让在场众人以为,这?句才真正说到他心里去了。正要再说,只见他旁若无人似的,拍拍张绍祺。
“绍祺,咱们回?宿舍,帮着光英收拾一下?东西。”
“明哥!”张绍祺可不含糊,“你什么意思?要是你也同?意让光哥搬走,那我就跟他一块儿走!”
倪隽明温和答道:“我?也陪着你,咱们都跟他一块儿。”
张绍祺这才稍稍被安抚,沉着面孔,点了点头。
他也不再和谁打招呼,径自气呼呼地出了办公室。硬底的皮鞋,踏在中空的木楼梯上,从楼上?到楼下?,砰砰地响了一路。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倪隽明不改风度,冲着其她人点了点头。
“这?就出去住啊?”有?人过意不去地问,“那你们找好了房子没有?要是没有?的话,我?们也帮你打听一下?。毕竟……”
倪隽明扶了一把金丝边的眼睛,温和地翘翘嘴角。
“已经有?去处了。不劳费心。”
“那……”有?人又提起,“你们的家私细软多不多?我?们也去帮忙吧。”
倪隽明还是那个春风和煦的态度,笑着婉拒:“你们尽是女子,出入男子的房间不太方便,我?们自己来就行了。”说完便离开了。
这?下?,伙伴们脸上都现出些如释重负的笑意。心里觉得,还是他做事周全,给足了大家脸面,悄悄地觉得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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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光自己早听到有那些风声。
他有?许多话,想对同?事们自白,可是最近公司开会,经常刻意地舍开他。张绍祺倒是每次都去,时常是愤愤地回来,见到他的面,又收敛了表情,装作没事发生。
有?时候,阿光也有?些后悔。
“我?也是糊涂,如今的世界,和以前经历的全然不同?。一个消息,瞬间就能通过电报传出千百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早知有今日,当初就不该跟戏神仙硬杠,好再想个迂回?的法子才是。”
这?么一想,觉得实在羡慕那戏神仙。她能把时间倒回?去重来,把做错的事情重新弥补,多轻松啊。
正无聊着,只见张绍祺一阵风似的从外边大步进来,说了声:“光哥,收拾东西,咱们走!”
一面说着,一面就打开箱子,拉开柜子,把那衣衫鞋帽一股脑地往里塞。
阿光见气氛不对,疑惑地站起来拦住他:“先别忙……”
“哼,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张绍祺恨恨地说。
阿光情知道,一定是同事们又提起让他搬出去的话,张绍祺和她们起了口角,这?才要一起搬出去了。
他带着连累旁人的歉疚,岔开话头:“我?是说,你别这么塞,箱子的容量都浪费了。我?来吧。”
张绍祺看了看差点被撑坏的箱子,这?才稍稍冷静一点,不好意思地撇撇嘴。
恰在这时,倪隽明也回?来了,随手关上了门。
阿光问:“怎么回?事?”
三人相对,倪隽明也不再笑了,脸色阴沉:“别收拾得太干净。装些常穿的衣裳鞋帽,带上钱和首饰就行。”
张绍祺又不懂了:“咱们叫两个黄包车,拉上?行李去新的住处就行了。难不成?还得往返来拿?”
倪隽明只说:“不打紧,就这么着。收拾吧。”张绍祺一头雾水,但看他已经想好,就跟着收拾,跟着走。
没想到,倪隽明领着两人,出了九鼎公司,一路径直走到江边。雇了艘小船,嘱咐:“去轮渡口。”
“轮渡口?”张绍祺还没反应过来,“那会不会太远了点?”
直到下了船,在码头上买了三张去江汉的船票,张绍祺才惊觉不对。
“明哥!你……”
倪隽明轻声道:咱们先去江汉,再转火车回?直隶。看看平州周围的气氛,若是好,就回家;若是紧张,就找地方先安顿一阵子。”
“那……那……”张绍祺惊得要说不出话来,“既然咱们要回?平州,你为什么还说‘草草收拾,只拿细软’?”
倪隽明抬了抬眉:“当然是让她们觉得,咱们只是搬家而已,还会回?来拿东西的。若是在公司,我?就说咱们不干了,回?平州去,那还能走得了么?”
阿光有?些忧虑:“这?样抛下?工作远走,毕竟违背了当初一同?开公司的约定。隽明因为我的事,和自己的朋友决裂,我?……”
倪隽明眼睛弯弯,在江风的吹拂下?,额前的短发向后扬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来,更显得一张面孔白皙干净。
“我?不是为你,”他说,“是为了纳拉的意志。”
他深深吸了口气,眉眼弯弯的。
阿光认识他这?一年多来,从来见他带着轻愁,即便是笑,也没有张绍祺那种直接纯粹的快乐。
而今天,他真的畅快了。
“我?原本还没想好这?一出。可是,谁让她们说了句,不要我?和戏子抱团?
“这?话一点醒,我?的心思忽然就通了。
“若你只是戏子而已,那我又是什么人了?
“我?不过是金丝笼子里的雀鸟,只因为留过洋,会多唱几首歌而已。先前我?不愿承认,因为承认了你,一样是承认我?自己。咱们都是讨人欢心的玩物,谁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可现在,我?不忌讳了。
“因为我终于发觉,我?再去接近她们,我?也不是她们。
“我?生来是男子,我?们都是。若我们再不团结彼此,还要听她们的,自己划分开自己,那就不会再有?‘我?们’,而是——”
他用手指点着三人,毫不忌讳地道:
“无义的戏子、通玩物的侧室、品种名贵的小狗。”
“喂!”张绍祺愤愤,“都什么时候了,还开我?的玩笑!”
阿光和倪隽明笑得肩膀乱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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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从平州来沪上?的行程,车马舟船都坐了个遍。三人全程赶路,心情沉重,讨论剧本的时候,也是很严肃的。
今年归去,似乎像来时那样,也有?着四面八方的危机。可是这次归途中,三人的兴致都好得很,说说笑笑的。
站在大船甲板上吹风,望着江水滚滚,阿光就说起:
“其实,在拍《怒沉百宝箱》的时候,我?还没有体会到一些细微的心情,演得还是太浮于表面了。
“至于我?现在的想法,倒和隽明在出发前说的很相似。
“那杜十郎匣中的金银财宝,大概都是为了让李甲不必过分努力,好轻松享用情意而准备的。可是,李甲的轻易背叛提醒了他,为他人做嫁衣裳是蠢不可及的。
“有?人说道,他若不沉那箱子,自己也不跳江,只拿着金银受用了,日子该有多快活?可是我能咂摸出一些。
“在他过去的生命里,他只有一个目标,就是长久的情爱。金银只是身外之?物,是支持目标的附属品。待到情人的温存假象被揭穿,情爱的感受成?了泡影,这?目标便不存在了,又要那金银做什么?
“戏文是警醒世人的钟。在戏文里,没有人会活着埋葬过去,只有结束生命,以死震撼旁观之?人。而在现实,我?们却可以扔掉我?们的‘百宝箱’,在心里反省,给自己脱胎换骨,再不去成就她人了。”
张绍祺听了一路,终于忍不住直接问了。
“怎么你们都这么高兴?你们听过没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沪上?的流言,很快就会传回?平州啊!我?们就算回?了家,也有?人会知道这?些事,提起这些事。我?真的很发愁!”
阿光回?以一笑,轻声唱了两句:
“又不是铁浮屠,哪怕它蓬莱山倒……”
他以生角的气息唱出来,嗓子里带着些雌音,乍听有模有样的,颇像个豪气的女子。另两人从没听过他唱这句,围着问是什么意思。阿光便解释:
“这?两句是些壮胆气的话。意思就是,眼前的困难都没什么,哪怕像山一样倒过来,我?们都会一个一个解决掉!”
倪隽明笑道:“说得好!”
张绍祺仍是一脸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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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江水之中,有?许多穷苦人家居无定所,吃住都在船上。一叶叶破败乌蓬小舟,载着一个个门户的生老病死,漂在人眼里,又不为人所见,在这偌大的世上?,像浮萍似的,终生无依。
夜间,这?些人家舍不得点灯,船儿连串泊在浅滩,像块巨大的黑布盖在江水和陆地之间。
那其中并不安静。有?人借着月光在漂洗衣裳,拨动水花。有?些犬吠,有?些听不懂的吵骂声。不知谁家孩子,忽然吭哧吭哧,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气息比小猫还弱,随时要断掉似的,总是被水边芦苇拂动的声响盖了过去。
倪隽明轻声吟了句古诗。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张绍祺也没睡着,小声地说:“若是什么时候,这?些人都有房子住,有?饭吃,那就好了。”
阿光却没搭话。
两人以为他睡了,声音又小了些。
两人凑在一起,说起宋徽宗,说起陈后主,讲了一阵诗文书画,又说起外国的什么德先生、赛先生,不知道都是何人。
他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心里一直想:
“他们从小就在这戏里,又是衣食无忧的少爷,这?才能担心旁人。可是,我?又是谁?从哪来的?在这些不同?的地方无端受挫折,究竟要走向什么出路?可是一点儿还没有着落呢。
“我?也是的。看隽明有了决断,真心高兴,想着鼓鼓士气倒好。怎么决绝的故事那么多,却单单把个怒沉百宝箱拎出来了?壮怀的曲子也那么多,却单单把个《挑滑车》溜出来了?
“想那十郎,一腔柔情付与污泥,便有对未来的无限遐想,也都随着珍珠宝玉投到了江里。想那高宠,虽有一腔壮志,可是个有?勇无谋的,单人对上?十几?架铁滑车,最终力竭……
“虽然戏神仙并没有?直接出来为难我,但我?恍惚觉察得到,这?无意中的谶言,预示着我?的结局。
“莫不是,等我?回?到平州,这?厄运就要最后见分晓?”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段,关于阿光的想法,也是很多艺术家在处理《挑滑车》时的分歧所在。
有的大家认为,挑滑车体现了高宠有勇无谋,而有的大家认为,这是悲壮的牺牲,大家就着重表达人物性格的不同层次。
看传统戏,看的就是“角儿”。
准确说来,是不同流派,不同演员,对于同一个角色的塑造方式不同。
每一个大家,琢磨人物的角度都有侧重,但对人性和世情的深刻理解都很精准,一个个的都绝了。我超爱老先生们的高糊录像!
本单元还有2章。
作者自己吐糟,这个故事快成了慢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