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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迎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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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戏台上的黄袍加身没唱完,但?平州城总统府里的黄袍加身,还是胜利地落幕了。

一夜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到清晨,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阿光在饭店稍加收拾,一早出门去戏楼。

早点摊子已经打烊了,电车载着中学生们的笑语驶出站台,布庄挂出打折出售布料的牌子,照相馆又?有客人来?取照片,玻璃橱窗里空出了一块。

和平时不太?一样的,便是卖报童的笑脸。

今早刚上了街,包袱里的报纸一下就卖光了,换来?一满把铜板,装在兜里沉甸甸的。又?高兴生意好,又?怕这钱压着衫子上的破布,坠出个窟窿。一个个捂着衣兜,歪着身子,笑闹着往胡同里钻去。

阿光到了戏楼,掌柜的赶忙迎了上来?。

“杜老板,我们正要给您打电话,您怎么就来?了?路上怎么样?”

这话问得蹊跷,阿光不明白?:“外边挺好。你们别?怕,该出去采买、走动什么的,放心出去就是了。”

掌柜一听这声儿,就变了脸色:“唉,您还不知道今早的事。”

“什么事?”

“李大帅坐了总统府了!”

阿光淡淡一笑:“这怎么不知道?昨晚那个阵仗。”

掌柜的摇头:“今早上,总统签了十几张谕令,对各行各业都有训示。”

阿光心里一凛:“怎么?”

掌柜见他?听得进,脸色好了一点。

“无非是一样儿——在花朝节,办一个各界拥护新总统的联欢,所有的前朝世家、商会首领、平州城里有点头脸的艺人,都得聚在一处,把新总统上任如鱼得水、歌舞升平的繁华气象做给天下人看。”

“花朝节?二月十五?那不是过?过?了?今儿是二月十九了呀。”

掌柜摊开手来?,苦笑着应道:“谁说不是呢!可这新总统的一号手令,您猜怎么着?不说国家大事,单单一纸公文,就规定把花朝节挪到二月二十五了,以后节庆,就按这个日?子过?。”

“啊?”阿光的脸上,说不出是笑还是为?难,“可是,节庆是按着物?候来?的。十五日?欣欣向荣,百花绽开,才叫花朝;到了二十五日?,百花都开过?一轮了,风一吹,地上都是残瓣,看着不颓丧吗?”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掌柜咋舌。

阿光想起自己看过?的一篇志怪笔记。话说大唐时,武氏皇后以男子之身登基为?帝。因其牡马解祠(见作话),颠倒女子为?尊的礼法,被?人议论和轻视。于是武后向百花耍威风,要百花在冬天开放,为?他?庆寿。

如今,李大总统强改节令,庆祝自己的成功,真像这个故事所讲的一般。

阿光皱着眉,又?问掌柜:“这新的花朝节,要怎么个过?法?”

“别?的不太?清楚,但?是吩咐咱们梨园伶人和各家曲艺人都备上拿手好戏,肯定是要唱个大堂会的意思。”

“那是得多大的堂会?平州有名的梨园子女,从早唱到晚,也未必能完事。又?叫了那些小艺,吹拉弹唱的,排得开吗?”

“哎,说不好。就是这么吩咐的。”

阿光心领神会:“看样子,她们用不用是一回?事,我们去不去是另一回?事。当真不去,只怕是不行。”

“正是这个理。”掌柜又?叹了口?气,“您还不知道。今早上,谕令传到三义社的时候,李奶奶和闻小姐,都已经上了火车了。本来?约好去姑苏演出,早就定下的事,就该今早上走。可李大帅——唉,现?在得叫大总统了。总之,派了顾副官,截停了火车,硬说她两个抗命反动,把人直接押了回?来?!”

“顾?”阿光愣了一愣。

“可不就是……您那位……”掌柜欲言又?止,但?意思总是到了。

阿光冷笑一声,不阴不晴地道:“顾大人当真好威风。想必若是我也不愿接这堂会的差事,她都不会手软。带人一堵,锁链一套,配着我今儿穿的铁锈红衫子,可不就是一出现?成的《起解》?接下来?,再给我来?个《三堂会审》,好给新总统邀一功。”

“杜老板,慎言哪。”

“哼,要杀要剐,叫她冲着我。皱一下眉头,我跟她姓。”

阿光眉毛倒竖,发火的样子倒比平时娇俏几分。

掌柜的听了这话,看这神情,明白?了他?的意思。

“杜老板,即便不愿……也还是继续忍着吧。开罪不起。”

阿光不愿旁人跟着担惊受怕,便泄了一口?气,貌似无奈:“唉,我一介伶人,和她天差地别?的,纵然?心里怨恨,又?能怎么样?”

掌柜点点头,应和一声。

来?都来?了,阿光便跟掌柜的一起,整了戏码,誊写到戏单上。

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看不清戏神仙安排李大帅篡江山的戏码,究竟用意如何。

从这天起,平州城各家戏楼,都挂出了停戏待定的招牌。各家伶人、艺人,都在筹备这场铁蹄下的堂会,各自忙碌。

阿光所在的饭店,真是神了。他?在房间里吊嗓子、练武戏,动静虽大,却?不会影响到旁人。

或许是戏神仙有意为?之,何妨物?尽其用?

只是那以后,顾影再没有来?找过?他?了。

有时候,当他?练起《醉酒》、《断桥》、《汉宫秋》这些饱含幽怨之情的戏来?,心里也会有些牵挂她。可转念想想戏中人的下场,这点绮丽心思,就成了警醒。

//

花朝堂会前夕,一切都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二十四日?早,总统才通过?教育部下了一道指令:从二十五到二十七日?,连做三天堂会,每天分作上下午两场;期间开国宴,招待新国民?议会成员和社会各界骄子;还专门请来?了友邦人士,将堂会的盛况通过?最时髦的无线电波,传到华夏各地去。

于是二十四日?下午,平州艺人齐聚在教育部里,商议堂会的戏码、艺人次序等事。

教育部是主理文化宣教等事的衙门。这次李大总统改换江山,这一衙门的人却?没换,仍是熟人熟脸,倒让梨园各家松了口?气。一切商议定了,各家各自做最后筹备,心里也终于踏实了一点。

//

阿光她们的戏,定在第二天下午,招待商业人士的场合。

中午,戏班到场,简单吃了些饭,就开始梳妆。阿光始终有种心神不定的感觉,似乎危险将近。

无意中,听到跟包的小丫头在悄悄议论。

“幸好咱们赶上这场,戏台下面都是旧世家。”

“要说最懂得戏的,还得是世家子女。而且,咱们三小姐也在台下坐着,想必咱家的角儿看见了,就安心多了。”

阿光听了,心里更是别?扭,却?不知由来?。

待登了台,专心致志演完了戏,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戏台下响起掌声,也都是小心翼翼的。世家女儿们眼神热切,望着台上行礼的伶人们,却?没人敢放声叫好。

唉,本该是尽兴挥洒、尽情欣赏的好戏,却?成了这么冷落的模样。

稍一走神,只听皮鞋跟“笃笃笃”一阵清脆敲击,久未见面的巩季筠,穿着身时新的洋装,整个人就像一阵香风似的刮了过?来?,卷到李大帅身边。一口?一个“干娘”叫着,甜甜的笑声如银铃,倒像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你这孩子,瞎凑热闹。上午看戏还没够?下午又?蹭过?来?。”

李大帅笑声宏亮,看似是数落,实则只是玩笑。

巩季筠撅起嘴:“干娘,孩儿都说了,要干娘做主,帮我出口?气。现?在人都齐了,择日?不如撞日?,我想把事办了。”

“人齐了?都在哪?”

巩季筠手往戏台上一指:“就是这吃里扒外的贱人。”

“嗯,我就知道。”阿光心里反而镇定。

迎着她手指来?的方向,用冷冷的眼神回?望过?去,看她究竟要如何发落。

主人席上,李大帅哂笑一声,看也不看台上的阿光一眼,只是笑着哄巩季筠:“那不过?是个戏子,还能欺侮了你啊?”

“干娘有所不知!我养那戏子几年了,他?的身契在我手里,人也是我的。可是这贱人水性杨花,一转身就勾搭上了曾三小姐,现?在都不应我的差使了。”巩季筠抬高了声音,“曾馨!我之前找了你好几趟,本来?想好好商讨他?的去留,你都避而不见。我听说,他?搭班这个月来?,可是成了你们家的摇钱树,你别?想占了便宜就当缩头乌龟!”

戏台下,曾馨霍然?站起身:“巩季筠,你不要血口?喷人!杜红鹃的身契是和春兴班签的,归他?师傅王雁芙所有,在王雁芙离京的时候就勾销了。再说了,他?本就是秀苗,何用你栽培?你那叫作践!”

“嗳!”李大帅摆摆手,“大惊小怪!我以为?是多大的事,不就是争个戏子?还是残花败柳,不值当。”

巩季筠急忙摇着她的手臂:“干娘!事情是小,孩儿丢脸事大!这戏子我养了几年,真是刚到手,都还没玩够呢!曾馨明知道这些,还抢我的人,我咽不下这口?气!”

曾馨冷笑一声:“这可说实话了吧!曾某眼里不揉沙子,见不得霸占强求,这才把他?拉出火坑。但?是我和他?以戏文论交,像你说的那些苟且之事,我可没做过?,身正不怕影子斜!”

巩季筠啐道:“呸!你给他?安排在你家的饭店,把我阻拦在外,这是半个平州城都知道的。你心里没有鬼,玩什么金屋藏娇?”

阿光在戏台上,坦然?接受着台上台下的目光。

他?心里只觉得好笑。

“我还是头一回?见,自己和自己吵架,还能吵得这么热闹。依我之见,这就是个圈套。可笑我才是这戏文里的伶人,你俩神仙却?要费尽心机,把因果演给我看。

“不,不是你俩。

“巩季筠是你,曾馨是你。有可能从头到尾,就没什么双心斗,而是只有一个你。

“退一步说来?,可能你确实出了些岔子,不知自己一分为?二。但?我能感觉到,你们早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合二为?一了。”

想到这,施施然?站了起来?,也开了口?。

“巩季筠!”

“嗬!干娘你看!反了他?了!”巩季筠跳脚大怒,把个跋扈的纨绔子女模样做得十足,“您给我把枪!我要毙了他?!现?在就毙了他?!”

阿光嗤笑一声:“巩季筠,你以为?这是什么场合?还想胡闹下去?你凭什么凌驾于平州所有人之上?”

“哦?”巩季筠笑了笑,“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说话间,她款款向戏台走来?。

时光在她背后静默,这一瞬间的阳光、空气、声音,全都凝固在那了。全场能自由行动的人,只有她和阿光而已。

就连曾馨也现?了原形,不过?是个没有魂魄的傀儡,呆立在原地。

阿光看在眼里,却?并?不怕她,态度淡然?:“你本是控局的人,却?任由自身沉迷在戏中,是不是失了本分?”

不知何时,巩季筠之身已在戏台上,脸上现?出讥讽的笑意,像戴了诡异的面具。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知道我的底气。我是构造这戏文的人,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阿光仍然?辩驳:“戏文中的故事再离奇,也要有个谱。譬如巩季筠,只不过?是李大帅的干女儿之一,即便大帅现?在做了大总统,你也不能——”

巩季筠将一根柔软的手指在他?唇上一点,止住他?的话头。

“我看,你还没明白?。这李大帅是谁,不重要;做什么官,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这出戏里,是权力的顶峰,为?所欲为?。而我呢,也不是什么干女儿。”

她笑着,一把揪住阿光的领针,将他?狠狠向下一拽。两人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呼吸相闻。

“我是她亲妈。”

作者有话要说:又到了罗里吧嗦作话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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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一下,牡马解祠。

字面意思是说,用公的马来做祭祀。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但其实不是成语,是根据牝鸡司晨的意思,翻转生造的词。

其实,现实的历史是应该用公马祭祀来的,但是我们背景里所有的语境都性转了,礼仪上的规定也一起性转,本文设定,古代祭祀必须用母马,用公马就犯了忌讳。

老规矩,这种原创设定可以共有,如果读者小可爱里有写女尊文的,尽管把这个词拿去用,不用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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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典故:

《起解》,就是传说中的“苏三离了洪洞县”,之前有一章阿光唱过一下。

《三堂会审》,是在起解之后,苏三心上人王景隆(为我三郎把话传的三郎)做了官,正好遇到苏三这个案件,于是由他牵头,两位下级官员作陪,一起审了自己的女朋友。

《醉酒》=贵妃醉酒;《断桥》=白蛇传的一段;《汉宫秋》=昭君出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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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题目和提要,依然出自《桃花扇》。

《桃花扇》提要,用的不是京剧剧本,而是孔尚任所写的原本。

这个剧本比较啰嗦,故事很多,所以也给我们这个单元提供了很多附会的机遇~我大概应该烧柱香拜拜孔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