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季筠这茶楼,名叫聚仙楼。
巩季筠是个新潮的人,一门心思想学沪上那一套,把?手里的产业做成洋人喜欢的模样。聚仙楼原是她手里比较不起眼的一处场子,整个楼里,只有大掌柜是她的手下。二掌柜及一干人员,还有一应事务,都交给商行?运作?,她只要按期拿到红利,就不多过?问。
她把春兴班丢到聚仙楼,只是随手安排在犄角旮旯而已,可能没过?多久就抛之脑后了。可对春兴班来说,命运就像天翻地覆一般。
正像王师傅预料,春兴班得不到巩季筠的一丁点儿支撑,演了一段日子,在茶楼里还是格格不入。
二掌柜便来做说客:“王老板,您看看,这样不行?啊。一楼大堂不上座,整个聚仙楼都挣不上钱来。再这么下去,春兴班这包月银子,就得跟着减。”
“这……要怎么减?”
“看情形,大概减掉两成。”
王雁芙皱着眉,心?里无力,又?无可奈何:“掌柜的,茶楼不上座,也不能都算在戏班上吧?我们当真是用了心?思演的,这些个戏码,以前在城隍庙那边口碑特好,场场满座。”
二掌柜见她不认,就只得把?话掰开说了:“大妹子,没有生意,大伙都着急。但要说和戏班没关系,可也不对。你看这几天,戏班一开口,座上起哄的,说风凉话的,到处都是。咱总得找找原因,要能改了,改好了,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王雁芙自然知道这些。她憋了好一段日子的气,心?里也一直不太舒坦:“老姐姐,我觉得你是个实在人,咱们就不绕弯子了。说正格的,聚仙楼这地段儿,算不上好;一楼这些座儿,我也见着了,大多是这一片的街坊……”
王雁芙说得隐晦,二掌柜眼神一闪,却也明白其意。
她自家也臊得慌。心?说:“我也是身不由己,被商行?派来打理聚仙楼。但凡有别的辙,谁愿意在这一片混呢!”
聚仙楼所在的地界,临近镜儿胡同。从大清朝起,这一带常住的老门户,就多是破落人家、泼皮无赖之流。这些人时常手头紧,性子又?惫懒,拿手的就是各种坑蒙拐骗,在这附近开了不少赌坊、烟馆、堂子等杂七杂八的营生。
巩季筠对聚仙楼并不怎么上心?,可故意留着它,没打算盘出去,意图就在这些流氓无赖身上。
听巩季筠的指示,聚仙楼对这些人的平素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常给她们赊赊账,趁机打听着各路的消息。为的是寻些把?柄,把?她们拿捏住了,等到巩季筠真想要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时,就会用得上这些“人情”了。
二掌柜心?里门儿清:
巩季筠把?一个全是男孩家的戏班,丢到镜儿胡同这乌糟地界里,目的就是给这些流氓街坊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
唉,有这位巩大小姐做东,无论什么样的产业,什么样的手下,只要是在她手里讨营生,那就跑不了。仿佛一只只宰好的羊羔,被人啃干净了,还要剔骨剃髓。
同?是天涯沦落人,二掌柜本来也不愿意主动为难春兴班。可大掌柜催她好几次了,让她和戏班摊牌,她又能怎么办?
二掌柜面带难色,红着脸也得说清楚:“哎,大妹子,这也没外人,我就直说,你别恼。”
“您说。”
“你这班子,戏码没问题,但是这做派……”
王雁芙听了这话,电光火石之间一下全明白了,心?里“咯噔”一声,脸色霎时铁青。
二掌柜心?里不落忍,只得豁出去老脸,闭着眼,咬着牙,还是把话挑明白了:
“春兴班里尽是十几岁的小伙子,正当时的好年纪,可惜做派太严整了。镜儿胡同的风气,不兴这个。要留住客官上座,戏码可以不变,却得‘粉’着唱。放开些,才讨人喜欢。”
所谓“粉”,是梨园行一直禁而不绝的下作?风气。
说开了,就是要伶人把?戏里的事情,都往下三路上靠,要卖弄风情,扭捏作态地演。
譬如演《玉堂春》,戏文还是原词,锣鼓点也不用变,只需要台上这位旦角,把?那苦楚男囚的身份抛开,只考虑玉堂春做伎子时的情态,扭扭小腰,抛抛飞眼,和台下时不时地勾搭着……
这种做派,行?话就叫“粉着唱”。
若只是唱粉戏,倒也算讨口饭吃的无奈之举。可是那粉戏,唱着唱着,难免成真。自古以来,伶人微贱,任谁想玩弄上一番,都是轻而易举的。
从前,在梨园行里,伶人和倡伎一度是不分家的。
到了如今,平州梨园的旦角,以陶大奶奶为首。她一向深恶痛绝粉戏和粉倡的风气,专门把一出妖娆放浪出了名的粉戏《醉酒》拿出来,改了不少身段,删减了不少词唱,化作?雍容典雅的做派。
虽然陶大奶奶的改戏新风获得了不少赞誉,可话说回来,平州城唱皮黄的,专工旦角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只有一个陶大奶奶。
那些懂得欣赏雅致情怀,为改戏叫好的人,也都是上层名流。而这里,镜儿胡同,是什么新风也吹不到的地界。
王雁芙把?徒弟当做儿郎,如今要她这般改戏,就是在提醒她,一入聚仙楼,春兴班以前挣出来的干净名声,就得撕毁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住所的。也不挑灯,也不叫人,就在漆黑的屋子里呆呆坐了一整夜,无法可想。
她心里的后悔,直把自己淹没了。
“我不该苦留这戏班子,不该相信巩季筠这恶霸,不该把徒弟们的身契收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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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您怎么了?为难得这个模样?”
阿光自打知道巩季筠有问题,这段时日分外上心?,眼看师傅情绪不对,就赶紧去探问。
王雁芙看着得意弟子,心?里有苦说不出。
阿光就发急了:“师傅!无论如何,您跟我说!巩季筠她难为您了?她到底要干什么?”
他三番两次地问,王雁芙还是耐不住愤懑,说了个大概。
阿光听了,嘴边“嗤”一声冷笑:“我还当她有什么连环计,谁知道就是这么个不疼不痒的馊主意!”
“这怎么能算不疼不痒!”王雁芙心?里一震,“为师教?你们,是想让你们成名成角,做个正派的伶人。若只是为了一口饭吃,何必让你们学到今天这个地步!”
“师傅,现如今,巩季筠拿这些下作?的法子,把?咱们挤得没有活路了。若她只是让咱们粉着唱戏的话,那确实不疼不痒啊,总比大家伸脖子瞪眼饿死在她手里强吧!”
阿光从前是最听王雁芙的了,而且,他性子一向刚烈好强,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王雁芙听他这通退堂鼓,简直不敢相信。
“红鹃!你说的是什么话!”
阿光自己却知道,他现在对周遭的看法已不大相同了。
从前,他觉得自己沦落入底层来,就该更加守节操,清清白白地过这一辈子。现如今,他知道这世上有个戏神仙,借着巩季筠的手笔,在暗中随意捏造编排他的人生,让他所有的努力成了笑话。
他就觉得不值。
上次戏神仙说出“顾影”的名字,大约是顾影也在她的掌握之中。按着戏文的规则,旦角被辱没了清白之后,生角才会出场了。
戏文的套路里,最好笑的是什么?
同?样是守着不归人,那倡伎出身的,反比良家的下场还要好些。
譬如那倡伎出身的玉堂春,在北楼里等着王景隆,没有守住,被卖给了沈燕林。后来被勾了谋杀妻主的冤案,兜兜转转被王景隆亲手审了一番,就此平了冤枉,妻夫团圆。
再譬如那丞相公子王宝钏,苦守寒窑,清贫度日整整一十八年。可等到薛平桂回来了,还得先怀疑他贪图富贵回了娘家,又?怀疑他和旁人私通,不守夫道,说了多少下流话儿,百般试探于他。
世情如此,人心如此,有什么必要守呢?
阿光定了主意,双眼直望着王雁芙的眼睛:“师傅,咱们春兴班上下这么多口子人,这么多张嘴,若能唱粉戏就能活命,那就粉吧。”
王雁芙被他这两句,引动起从前多少无奈妥协的心?事,后悔和气愤,霍地站起身来,拿手指着他的鼻尖,胳膊颤个不住。
“你……你这……”
阿光心?说:“师傅和周围的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也成,我就勾个白脸,扮上个奸臣,把?这些事担了吧!”
想了个明白,他撩起前摆,跪在王雁芙面前。
“师傅的养育之恩,做徒弟的不能有一天忘怀。师傅说过的话,徒弟也都记在心里。但是师傅想想,眼下是今非昔比,咱们在别人手里,就得顺着别人的意思。节义二字能有几两重?比不得半斤杂面窝头。徒弟纵然有孝心?,那也不能孝敬一个带着大伙饿死的师傅。总得先把?这窝头吃了,把?日子过?了,再说往后的孝敬法子。”
王雁芙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这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她的徒弟!
她把那戏文里的忠孝节义,掰开揉碎地讲过?;把?那些背信弃义之辈,狗血淋头地骂过?。她千叮咛,万嘱咐,男儿家本来就没有女子坚韧,容易为了生计妥协,容易为了偷懒去做那没有本钱的生意。但她们春兴班不一样,要学戏文里的忠义之辈,能长得出傲骨,看得起自己,堂堂正正地活。
眼前这个一脸理所当然,说着节义不如糊口的,是……
她的徒弟!
偏偏阿光仿佛没看见她一脸痛心?疾首:“师傅,咱这戏码,也还是改改吧。若是师傅和他们心里过?不了这一关,那我先来。《思凡》就是出好戏。照着老样子,演《醉酒》也行?。《三堂会审》改改做派,虽然还不习惯,我也能试试。师傅再找人教?教?我,我得把?那出《寡夫开店》——”
“啪!”
王雁芙再也听不得,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王雁芙教?戏虽然严厉,可从来护着徒弟们的脸面,不拿戒尺搅嘴,不扇耳光的。今儿见了阿光这样,气得自己都快要背仰过去,把?整个人的怒火全灌在一只手掌里,比对仇人还狠。
阿光的脸上,立刻就红了一大片。他说着话,猛然挨这一下子,牙齿一嗑,咬破了舌头,嘴里就泛上一阵血腥。
师傅这么大的手劲,他还能跪得挺直,只是偏了偏头。
他心?里想着:“师傅还是疼我。我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她才忍不住扇出巴掌来。”
可嘴里说的是:“师傅打得好,可也得仔细累着。您还是尽早吩咐了改戏吧,我也尽早把戏排上。今下午,咱就把?《思凡》的水牌挂出去,到了晚上,我保证座上爆满。”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看到现在,大家也都发现了吧,这个单元是阿光视角~
本章题目和提要,来自《思凡》。
是讲小尼姑不愿意受清规戒律,想找小哥哥谈恋爱,逃出寺庙的故事。
所谓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是说这两出戏,全是独唱独舞,十分考验功力的意思。
顾影返场的事嘛,已经安排上了~三角要重现了,搓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