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男孩正嘻嘻哈哈,后?院传来一个中年?女子严厉的声音。
“谁在偷懒?”
刚才远远的听不真着?,近处一听,嗓门虽然不透亮,可?真厚实!一声喊出来,赛过狮子吼。
顾影哪会知道?这家的师傅,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王雁芙。
想当年?她二十?几岁的年?纪,在沽口驻下了码头,唱念做打无一不精,最工武生,曾经以一出《挑滑车》震动了八方来客,传了十?余年?的佳话。
如今她退下舞台,开了科班,虽说嗓子显老了,可?身?手还是当年?的硬功夫。真要训诫起徒弟来,那动静,绝非等闲。
男孩们急忙屏息,迅速各归各位。甩袖的甩袖,吊嗓的吊嗓,扎马步的扎马步,似乎从没和顾影说过半句话。
俗话说捉贼捉赃,王雁芙一走出来,没抓着?现行?的捣蛋鬼,手里抓着?的那根藤条也就没落下去。她只是甩开了眼?色,瞟一眼?这满院的黄毛小子,把这里面一个一个记在心里,留着?等回头细算。
巡到门口,正看见顾影站在那。
“请问,有事儿?”
顾影这会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俩手扣在一块,指甲把手心挠得都麻了,才定住神?,又说了一遍:
“您这儿是不是刚收了个徒弟?这么高,白生生的,小模样……清秀,看着?挺乖的。”
王雁芙反问:“您这是……家里人?”
“啊,我不是他?熟人,”顾影急忙解释,“是我刚才看见个女的,领着?一秀气的男孩往胡同里来了。不一会儿,只见她走了,不知道把那男孩撇到哪去了,就一时好奇,过来打听打听。”
王雁芙笑了笑:“小姐,你?心好。”
顾影急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我哪是什么小姐,不过是拐角那边寿衣铺子家的小孩。”
说了几句,隔开一二进院子的那扇影壁墙后?,转出一个瘦伶伶的男孩来。
可?不就是刚才看见的那位?
他?一脸怯生生的神?色,手脚不知道往哪搁,蹭了几步,险些?撞了正在练功的师兄弟。有俩仨性子活泼的,小声提点他?一句:“师傅在门口呢!”他?点头小声道了谢,急忙加快了步子,小跑过来。
“师傅,安置好了。”
抬头看见顾影,面上就是一呆,赶紧又瞥开眼?神?。
“这……还真是……”顾影赔了个笑,闹了个大红脸,自家不好意思?极了。
她看看王雁芙,看看那男孩,心里头不知道哪处悄悄地?发痒,莫名臊得慌,却又不难受,倒像是偶尔吃块糖果,舌尖上都泛着?些?甜丝丝的味儿。可?也不好多留,喊了声:“不好意思?,打扰了您呐!”转头就溜了。
那男孩立刻抬头去看,眼?神?刚追着?她,才眨了一眨,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场合。小脸微微一僵,又把脑袋垂了下去。
王雁芙在旁边一直看着?他?,从影壁墙那里转出来,到往前跑这几步,再到对上眼?神?,后?来到目送和收敛心思?,心里就有了数。
“小模样秀气,举手投足的气派,还真是有股子风流韵致。就练旦角吧。”
一张纸入了科,一句话入了行?。王师傅在短短一会的时间里,定了一个人的终身?,看似很随意,却有着?多年?的经验在里头。
“眼?下另一件,你?叫什么来着??”
“回师傅的话,赖光英。长辈呼号,叫阿光就行?。”
王雁芙听得一笑:“倒是响亮,乍一听,还像个大家出身?的女孩儿似的。”
她一面咀嚼着?这副姓名,一面说给阿光听:“要入旦行?,还得起个相应柔和些?的名儿来。只是你?这个姓……赖,赖……真是不好搭配,不如就去掉。”
阿光低下头,抿着?嘴不吭声了。
“舍不得了?”王雁芙笑了笑,“我看你?也不像个贫苦出身?的孩子,少不得再给你?说讲说讲。”
阿光轻轻“嗯”了一声,抬头望着?师傅。
王雁芙把他?领到门边下马石后?的角落里,温和地?给他?讲着?:
“你?从前不知道这行?,可?总也看过戏,是么?
“你?别看侯教主、胡大王、柳大奶奶这些?进过宫的名伶,她们出入有汽车,住的是大院子,看起来也是富贵人家。可?那些?个都是虚的。真论起来,咱们梨园行?,那是下九流里头最贱的了。
“虽然说那城外驻兵的李大帅,也都经常捧戏,燕大的甄教授还在报纸上写文章,一夸一整个版面,说什么‘艺术家’的,但是咱们自己得知道,咱们这行?,身?份和她们根本?没法?比。
“在大清朝的时候,咱们一人从艺,三代不能考科举呢!花街柳巷的堂子里,有想点咱们过去唱一出的,咱们也得应了。去到了,还得管那些?相公们叫一声叔叔。
“阿光,这样的身?份,你?还想留着?你?的姓氏啊?
“虽说你?是个男孩,上不了族谱。可?总有那么一天,人家闲了,想起来了,要拿你?当个乐子了,问起来你?的出身?,你?说什么啊?莫不还像今天这样,跟师傅说‘我是前朝京师……’”
她话还没说完,阿光就拼命地?摇头了。
他?倒是想回话,可?是还没说话,眼?泪就吧嗒吧嗒流了一襟子。
王雁芙浅浅叹了口气。和教戏时的严格相比,在平时的说话间,她都会尽可?能地?态度温和一些?。可?语气再温和,现实总归是现实,还得让徒弟自己去接受才成。
认命,才是学戏的第一道门槛。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戏唱得多了,人生起落都熟悉在心,看一眼?也就懂了。阿光背后?的故事,无非是家里落难,明珠蒙尘的俗套。
可?惜就可?惜在,那小姐蒙难,总有公子在后?花园里私会一场,表表衷情,送包银钱。公子若是落难了……
或是玉堂春,或是陈三两,或是王美郎。人家把他?丢到风尘里,哪天看到他?不顺眼?了,拖过来当个垫脚石。一道官司勾下来,屈打成招,秋后?问斩,又能到哪去寻个小姐来搭救他?呢?
得亏了他?这姑姑,还真是亲姑姑。来之?前也打听过了,只有她王雁芙的“春兴班”是收容男孩家学戏的所在。
唱戏是苦了点,可?是,至少是凭本?事吃饭,或许还能有个出头之?日,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盼头。若真是那狠了心的亲戚,把个好好的男孩子家,送到镜儿胡同那边的相公堂子里去,那才是真的绝了生路。
但凡有法?子过下去,谁又会这么撇下个半大孩子?他?有知觉了,有记性了,将来难免恨上他?姑姑一辈子。
话说回来,那戏台上的贞烈男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到将来在世上磋磨了一辈子,也让人意难平……
王雁芙的徒弟多是苦出身?,若不找碗饭吃,立时三刻就要饿死,倒顾不得名声什么的。阿光这样的孩子少,可?就是因为少,才显得格外招人心疼。
她静静地?看着?阿光哭。过了一阵子,小孩渐渐的也不怎么掉泪了,她心里还是怪难受的。
“唉。总归是写了字,我也点过头的,就别想那些?假设了,好好把孩子带起来。”
往常科班的弟子,到了学出戏来,该上台演出了,师傅才给选个艺名叫起来。王雁芙一打眼?看见了阿光,心里就知道,这孩子有些?天分,可?能唱出些?名堂。眼?下想到起名,琢磨一小会子,也就有了个主意。
“阿光,给你?讨个大红大紫的口彩吧。”
“嗯。都听师傅的。”阿光声音还有些?哽咽。
“你?见过杜鹃花吗?开在山上,冬天的时候一点也不显眼?,好像枯枝子似的,人人都觉得它死了。可?是到了春天,风一吹,一下子漫山遍野都是红彤彤的。咱们阿光,要是也能这么红,该多好!”
湿漉漉的眼?睛,带了点希望的神?色,望着?师傅。
王雁芙笑着?合计:“红杜鹃……唉,不行?,太?平常了。不如,就把这杜字当姓,红字卡在中间,叫杜红鹃!”
戏伶们一般也没念过书,戏本?子口口相传,传讹了的不在少数,普遍文化都不高。能想起这样的名字,也就是王雁芙对新来的小徒弟最大限度的祝福了。
阿光就跪下磕头,软软地?说:“红鹃谢谢师傅赐名。”
王雁芙十?分满意他?这礼数周全的范儿。笑着?受了礼,扶起来拍打拍打衣裳,就把他?领回去,跟徒弟们这么介绍了。
师兄弟们大都是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一口一个鹃儿就叫了起来。王雁芙见他?们处得不错,也挺满意的,叫来年?纪最大的师兄,来给他?讲一些?基本?的行?动坐卧等动作,即刻就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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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几个月过去,阿光不知不觉竟学了一折《起解》。
王雁芙挺高兴:“找机会试试吧!”
这便改了身?行?头给阿光穿了,又在茶楼里挂了个水牌,请了自家师姐妹来春兴班教了几天,单独给他?把这折戏磨好。
其实这一切都很仓促,一招一式,一举一动,阿光还没有全然咂摸过味儿来,就懵懵懂懂地?站在了出将门上。
师傅一声:“走!”他?就像平时晚上练的那样,跟着?灯光最亮处走,把这些?天日日都挂在嘴边的一折戏,一板一眼?地?演了出来。
下了戏,王雁芙就更高兴了。
一般新人初登台,总是会有点紧张,忘了词的、劈了嗓子的、被?人喝了倒彩的、惨遭退票的,大有人在。而阿光这回登台,虽然不太?灵动,好歹是一个错也没有,全顺下来了,已经比很多人都强了。
再者说了,阿光模样俊俏,扮上戏就更好看。玉堂春在这一折里楚楚可?怜的做派,他?并不用太?多揣摩,只要好好唱下去,就对味。
果不其然,阿光唱了几天,越来越顺,连带着?茶楼的生意都好起来了。附近几条街的街坊,只要有闲空,必定来听两声杜红鹃的《起解》。茶楼二掌柜给春兴班分红的时候,也是喜笑颜开,恭喜着?王雁芙收了个好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题目和提要来自《桑园寄子》。
这出戏是讲一家人逃荒,没有办法养活所有的孩子,所以把孩子丢弃在桑园让他自生自灭的故事。
戏曲的生旦净丑来源已久,只是为了写文的话,也不必再重设一套规定。
根据社会地位和称呼,女尊环境里管女性角色叫“生”,相应的男性就叫“旦”吧。
本文提到的戏,基本是现实有的,不过要性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