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竞的病情恶化的很快,初夏时诊断出的病情,即至九月,他已陷入弥留之际。
香韶臻察觉到黎子竞大限将至以后,立刻将他送入当地医院作紧急护理,同时急召香逸海和香逸儒前往位于瑞士少女峰脚下的烟特勒根,与黎子京作最后的诀别。
香启志第一年纪大了,再说他也不愿面对如此伤感景象,所以留在香港,没有同来。
香逸海和香逸儒第一次来到烟特勒根,这个欧洲最负盛名的风景区。在这样匆匆忙忙且心慌意乱的情况下,两个孩子根本没心思欣赏瑞士闻名遐迩的少女峰。
他们一路坐了近十个小时的飞机。因为心情沉重、忧思不解,精神绷得紧紧,在航班上根本无法入睡。待得下了飞机,才后知后觉得感到疲劳不堪。
两人没有时间休息整顿,直奔黎子竞所在的医院。
香韶臻派了人去苏黎世机场接应他们,自己则守在黎子竞的病房里,与两个孩子通过电话联络。
经过两个半小时的车程,香氏姐弟抵达位于瑞士中心地带的烟特勒根。
进入病房后,香逸海和香逸儒都没有在第一眼认出躺在床上的那个是他们的父亲。
三个月不见,黎子竞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原本神采飞扬的面孔现今枯槁如死灰,饱满的肌肤深深凹陷,几可见到他骨头的轮廓。
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不发出一点声音,呼吸起伏微弱的几乎看不见,像是一副生机全无的躯体。
香韶臻憔悴地坐在一旁。她也瘦了不少,更显得眼睛大大,楚楚可怜。
香逸海香逸儒推门进来的声音惊了她一跳,自不知已经持续了多久的发呆中觉醒,起身迎接两个孩子。
她蹲下身来抱住香逸儒,还未开口,眼泪便掉了下来。
香逸海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香韶臻好。她自己也很想哭。黎子竞虽然只是她的养父,这些年来对她的关心与爱护却远远超过一个养父的责任所在。香逸海不是不知好歹的孩子,对于黎子竞,她始终怀抱着一份感恩的心,在适应了香家的生活以后,甚至把针对父亲的孺慕之情转移至他身上。
如今,这个她视为父亲的人即将离开尘世的事实,在香逸海心中造成的打击与难过,丝毫不亚于叶真真当日弃她而去。
她亦忍不住湿了眼睛。母子三人抱在一起静静流泪。
这时,床上的黎子竞忽然有了动静。他似乎是自长久的睡眠中醒来,微微的动了一下身子。
香韶臻擦干眼泪,将有关黎子竞病情最新的消息告诉香逸海和香逸儒,“医生说,也就是拖到这个时候了,你们算赶得及时,刚好可见他最后一面。”
香逸海凝目向床上的黎子竞看去,发现他已经睁开了眼睛,神情颇为渺茫地望着天花板。
她轻轻走上前去。
黎子竟听到脚步声响动,吃力地转头,想要看清来者是谁。
香逸海心中一酸,健康是人类多么玄妙的一项财富,曾经在高尔夫球场内一杆打出200码以上的黎子竞如今连转动眼睛都得花费他全身的力气。
等到黎子竞终于对准视线,看到是她之后,脸上忽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你来了。”
香逸海觉得他语气颇为古怪,可还来不及细想,又听到黎子竞欣慰地叹息,“我一直在等你。”
香韶臻和香逸儒听到黎子竞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都诧异地看向他。
只见黎子竞嘴角微微上扬,双目中散发出梦幻的色彩,明显已经神志不清,“这些年来,我时常梦见你,不过梦里的你可没现在这么和善。如今,你是来带我走的吧?可见,你到底原谅我了。”
香逸海听得莫名其妙,忍不住牵过黎子竞费力想抬却抬不起来的手,希望能借此使他平静下来。
黎子竞握住她的手后,果然没刚才那么激动,他轻轻地唤道,“真真,真真。”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归为虚无,他的手也无力的垂了下来。
香逸海颤抖的伸出手来,往他鼻下一探。
黎子竞已经走了。
香韶臻与香逸儒来到香逸海身边,惊疑莫名地望着她尚握着黎子竞的手。
香逸海心中十分忐忑不安,她有预感,刚才黎子竞的话语决不平常,甚至与她的身世息息相关。他究竟想表达什么?
他说话的语气,尤其是在最后一遍一遍叫着“真真”的时候,颇似她与楚铮之间的相处,那是专属于情人的亲昵。
难道?
脑子中忽然涌出的想法让她心惊肉跳,无论是理智还是情感,都拒绝相信这一荒谬的推论。
“姐姐,你,我,”香逸儒不明白方才发生的一幕意味着什么。他只觉得目睹爸爸病逝在跟前,心中的难过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拥抱僵立在病床前的香逸海。至于嘴里在呢喃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俩姐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贪婪地从对方身上互相吸取温暖。
眼前姐弟情深的一幕却让香韶臻感到格外刺眼。
香韶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会在突然间,发现香逸海的身影使她呼吸困难。香逸海是她抚育了八年的女儿,即使不是亲生的,天长日久的陪伴所孕育出的那份默契,也使得她与香逸海建立的感情同母女之间一样真挚。
可是如今,她的心中却因为黎子竞的未竟之言,产生了一些疑惑。
这些疑惑就像是表皮粗糙的巨大疙瘩,不单丑陋得让人无法忽视,而且磨得她浑身发疼。
香韶臻越是压抑,这份疼痛就越剧烈。她费尽全身力气才使得自己若无其事地将香逸海和香逸儒分开。
她一靠近,香逸海就觉得周围忽然变得寒气逼人。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香韶臻没再看香逸海和香逸儒,她转身背对他们,淡淡地说,“你们俩个回饭店休息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就好。”
香逸海低低地应了一声是,便带着弟弟出了病房。
医院的走廊里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采用的全都是节能又高效的日光灯,不但照得墙壁惨白惨白的,也把人的脸映得毫无生气。
香逸儒担心地望着姐姐。香逸海走起路来的轻飘飘的样子像是她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昏倒。
但愿一切平安无事,香逸儒在心中默默祈祷,他已经失去爸爸,可不能再失去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