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错在心里叹了口气,同情地看着他。一个修至天妖,尚还入不得上界的妖君,幼时竟还能被同类排挤,也没听说近些年玄鸟族式微,怎的族中妖君便不济到这个份儿上了?
不过才刚认识,便接连揭人家伤疤,璀错多少有些于心不忍,琢磨着问点什么能叫他说着高兴些的。她想了想道:“那你爹娘——族长同族长夫人,该是很关心你的。”
妖族少君,有个显著的好处——自幼是养在爹娘身边的,且爹娘早便得了道,能一直伴在身边,他们自始至终都是有人疼有人爱的。
谢衍手里正把玩着一块长条状的乌木,闻言手一顿,那乌木一时没拿稳,竟掉了下去。
璀错见他唇角紧绷,视线微微垂下来,那双好看到显得风流的桃花眼这般看起来,无故露出几分易碎的脆弱,明知是错觉,仍是叫人揪心得很。
他眸中神情只一瞬,快到让璀错疑心是不是自个儿想多了。
饶是璀错再迟钝,也瞧出来这回是当真戳了他心肺,立时乖乖闭上嘴,少说少错。
她弯腰去捡地上那块乌木一样的长条,却不想它比她预想的要轻了许多,拿在手里几乎没有重量。她这一下使力使过了头,抬头起身时猝不及防地往后一仰,下意识地稳住身形后,才发觉这一来,她几乎贴在谢衍面前。
山洞里透不进来许多阳光,稍显得昏暗些。
谢衍强忍着笑看她,那双眼眸里便也漾着点点笑意,在刚刚安置好的夜明珠的柔和光晕下,碎着波光。而他们靠得这样近,近到璀错能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看着自己的倒影,也跟着碎在那一片粼粼波光中。
许是因着靠得太近,璀错嗅到了一种极似清浅檀木香的香气,闻得出木质香的质感,却比檀木香还要好闻些。
她心弦忽的一动,整颗心好像都震颤了一下。
不知为何,她想起凡间那个眉眼温柔缱绻得春风似的少年。
谢衍将那块木条从她手里接过去,在手上掂了掂,“这是梧桐神”木字还未出口,他便发觉不妥,硬生生改口道:“伸过来北山的一根枝桠被我折断又加以炼制而成的木头。”
凤凰栖梧桐。
同他这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一般,梧桐神木也只剩了最后一株,生于神殿后殿正中。梧桐神木与三界其他梧桐木很是不同,除了谢衍,旁人也不曾有这个机缘能看上一眼,是以没人知道。
璀错还未回过神来,自是没能注意到他在说什么,只敷衍似的“唔”了一声。
她突然退了一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看得谢衍颇不自在地轻轻咳了两声。
“其实这般仔细一看,你眉眼间,长得有点像一个故人。”
谢衍警觉抬眼对上她视线。她面上没什么波动,似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在以不变应万变,作壁上观地看他的反应。
他严歇的身份才用了这么一会儿,名字都还没喊热乎,没成想便被她察觉出端倪。
谢衍默默盘算着,他们之间那本帐,是直接把人用捆仙绳绑了带回神域去算快些,还是在这儿给她一条一条揉碎掰开了算快些?
璀错见他不接话,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兴许玄鸟族高傲的自尊心不允许他们长得同旁人相似?
也是,化成原型都一个模样,做人时怎么着也得特别些才平衡的。
于是她解释道:“不过只是眉眼相似些罢了,还是很不一样的。唔,虽然你们身上都带着草木清香气,但你的香气比他要更沉郁些。”
谢衍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这回神情诚恳,不似作伪——所以她是到这份儿上了还没能认出他来?
他一时不知是该庆幸得好,还是该给她探探识海看看里头到底都是些什么得好。
璀错其实也怀疑了一下——不过只有短短一下。
神君是什么人?三界在握,掌管着天地秩序,抬掌覆掌间,便是创世之能。
传言都道神君心怀天下,既有悲悯之心,又有上位者那股子杀伐决断的锐气和血性,如神兵利器,出世便没有藏锋的道理。
就连司命,曾同神君打过交道后,都对她道神君沉稳庄重,叫她在凡间时收敛些性子。
再说就连宋修那时,都多少带了些神君原本的影子。
而严歇,单看那吊儿郎当的散漫味儿,分明就是个自在闲散惯了的妖族少君罢了。
谢衍沉吟片刻,不死心地问道:“故人?”
璀错点了点头,“一个凡人。不过已经不在了。”
谢衍被她这句已经不在了一噎,顿了一下才继续循循善诱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不好说,”璀错皱着眉头寻思了寻思,“硬要说的话......该是仇人罢?”
谢衍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
璀错见他不再搭话,毫无所觉地又凑到他身边,看那块木条在他手里一点点变出形状来。
他凝气于掌,以气刃为刀,慢慢雕刻出样子来——看现在的雏形,好像是支发簪。
谢衍眼皮抬都没抬一下,“你挡我光了。”
璀错立马往旁边挪了几步。这一挪,她才后知后觉,夜明珠分明在他身后,以她方才站的位置,是挡不到光线的。
是以她一挑眉,问道:“我挡你什么光了?”
谢衍依旧垂着眼,专心对付着手里的发簪,淡然道:“灵光。”
璀错白他一眼,不好打扰他专心做事,便去一边入定修炼。
今日的灵气似乎比往日要充沛些,有事半功倍之效。等她吐息完,外头已经黑透了。
上界和中界的五山四海与凡间极似,皆有日夜之分,不过日夜更迭的轮次要少些,时间也长些。
璀错原以为严歇该是走了,没成想他还坐在原地,微微有些出神,手上无意识地转着刻好的木簪。见她望过来,他才回过神来,将手里的东西一抛,“送你了。”
璀错一把接住,拿在手里打量。那块木条上的纹理本就生得精致,色泽也极上乘,经他手细细雕磨过一遍,更不似凡品。
她放到鼻下轻轻一嗅,发觉它的气味同严歇身上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木簪上的气味更淡一些,不靠近细闻不会察觉。
兴许是他炼制的时候,用了什么同身上气息一般的香料罢。她这般想着,冲他一笑,道了一声谢,顺手便将头上用来盘发的发簪扯下来,青丝如瀑,自她肩头滑落到身前去。
谢衍别开视线,起身往一旁走。
璀错正簪好木簪,见他走的方向并不是往外走,问道:“你去哪儿?”
他今日替她重新收拾山洞时,额外开辟了一块地儿,四舍五入便是多了一间房,能多住一个人——彼时璀错没多想,满心想的是这般下回司命来的时候,便能住上两日多陪她一会儿了。
谢衍回头看她,指指她发上的发簪,“住宿的报酬都给了你了,虽是多了些,但也不必找了。”
说完,他便走过去,手一挥,一道妖力的屏障横亘在两间房之间。
在璀错看不见的屏障那边,谢衍低头嗅了嗅手上的味道,而后唇角一勾,原本散漫的眼神便有了些藏不住的锐气——他身上这股香气,本也就是梧桐神木的香气。
如今她戴上神木制成的发簪,身上多少便有了他的气息——就像盖上了个什么戳印一般。
第二日璀错是被山洞外头的声响闹醒的。
她起身循着声音找出去,却见严歇同什么人站在外头说话。两人间以妖力作了屏障,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听不到动静,实则也看不见里头人的动作。
屏障内。
玄鸟族族长半跪下身,遵从古礼,朝谢衍一拜,恭谨低头,“神君。”
谢衍微微抬手,“事儿办妥了?”
“已按照神君的吩咐办好了。”族长欲言又止,终还是说了出来:“不过神君作如此身份,委实折煞了我玄鸟一族。”
“无妨。还有何事?”谢衍是打算用这层身份,去下界一趟,探探堕鬼的。只是这些事儿,也不必向他解释。
族长一边极力为自己一族美言着,一边将前尘镜的碎片献上,谢衍刚接过来,便感知到璀错在朝这儿来。
他将碎片一收,上前一步将族长亲手扶起来,并未撒手,只凌空将屏障消掉。
族长尚还怔愣着,只听神君沉声冲着他道:“父亲。”
他腿一软,一把老骨头不中用地往地上滑,却被神君牢牢扶住。
神君接着道:“孩儿的身份令您难为了,孩儿都明白。若非娘临终遗言不可违,孩儿也不愿回来打扰您同......母亲的生活。”
璀错脚步一顿。
这便解释得通了。
怪不得她提及他父母亲时,严歇那般反应,怪不得他说自个儿小时候总是孤零零的,也没有旁的小妖君同他往来......
原来,他竟是玄鸟族族长在外的私生子。
璀错更同情了几分。她眼前似是已能看到严歇小的时候,尚还是个妖力低微的小妖君,因为尴尬的身份被排挤被针对,只能自己一点点固气修行,因着无人引导,最终修成天妖,却没能踏过上界的门槛。
谢衍背对着她,没能看出她精妙绝伦的心理动向。
而族长已是一身的冷汗。
况且......他正对着璀错,无意间感知到面前这位女仙君身上竟带着神君的气息。
神君的气息......莫不是神君的神侣已然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