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界,观世台旁。
璀错的魂魄进入自己原本的身体里,刹那间便与身躯相洽。在她意识苏醒前,无情道悄然运转,极浅的红色灵蕴流转在她躯壳周围,只短短一刹,未被任何人察觉。
璀错睁开双眼,按着心口坐起身来。
早便有接引的仙使候着,见她醒过来,悉数躬下身子,“恭迎无清仙君。仙君任务圆满,是天宫之幸。”
璀错当了好些年的闲散仙君,还未得到过这般阵仗相迎,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被这么一打岔,浑然没能注意到她方才在凡间的情绪,此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略有些茫然地将手从胸口处拿下,一言不发,只瞧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这反应落在仙使眼里,他们无声地交换了下视线,略尴尬地纷纷直起身来——无清仙君果如传闻中一般,冷情冷性不近人情,不好接近。
好在这时候司命红着眼冲上来一把抱住她,呜咽着同她道:“我真真是太欢喜你选的这结局了,往后我写命格的时候,定要喊上你一起。”
璀错嘴角一抽,“不必。”她往观世台里瞅了一眼,观世台里恰是少年的脸,原本熟悉到梦中皆在描摹的眉眼,回到上界看,不知为何便生疏了。
那少年眼中的悲戚似有实感。看周围陈设,他们该是已回了京郊别院。
他打横抱起早已冰凉的尸身,从屋里走出去,喃喃着说要带她去看月亮。
璀错就站在观世台旁静静看着,末了叹息一声。
她转过身去同司命道:“帮我准备一壶踏前尘,等神君归位,献给神君。就说小仙斗胆,请神君共饮一杯。”
需应命中劫难,去凡间历劫突破桎梏的仙君,历来还是有不少的,其中不乏有仙君一时难以从凡间那个身份里抽身而出。踏前尘虽不太足以叫神仙忘了历劫时发生的种种,但能叫人忘了当时心绪。
璀错品着观世台里的画面,觉着神君还是一上来便忘了这段的好——如此他该是就不能同她计较了。
司命应了一声,见她急急要走,又问道:“那你去哪儿?”
璀错已缩地成寸,鸣寂上悬着的流苏一漾,她两步便离了这儿,只留下一句“我去躲一阵儿。”
凡间。
池夏跪在屋外,哭得嗓子都哑了。将军自将夫人的尸首带回来,便魔怔了一般。他不许任何人进屋里去,只要有人敢踏进去一步,便是横着出来的下场。
乍回来那阵儿,他叫了七八回热水,每盆水皆是送到门口,等将军送出来时,便猩红一片。
池夏一直跪在屋外掉眼泪,但因着她是晏云归生前最亲近的人儿了,宋修并未管她。
她从窗子开着的那道缝隙里,亲眼瞧着将军小心翼翼地将夫人身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时不时地同她说话,哪怕榻上已经发僵的人半点回应都给不了。
她跪了一夜,屋里的灯火也燃了一夜。
第二日是个晴天,宋修从屋里打开门出来,瞥见跪在地上的池夏,叫她去搬一把藤椅。
池夏狠下心来,伏在地上哭着道:“夫人已经去了,将军为何不能让夫人走得安心些……”
宋修脸色沉下来,“你跟了云归这么久,她有顽疾你竟不知?”
池夏抽噎着,艰难道:“纵然是在东崖那回,夫人也不过是昏过去两个时辰而已,如今,如今……”
“夫人一直拦着奴婢不让奴婢说,但夫人的身子,早便是枯木一具,又如何受得住生生三枚骨钉入骨……”
宋修恍若未闻,折身往屋里走,自言自语道:“待会她醒过来,见不到我,又要恼了。”
池夏站起来想去拦他,却因着跪了一宿,这猛地一起身,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
整整三日。
宋修寸步未离房中。
虽时值深秋,然尸骨久不入土,不免还是有了些味道。时间拖得愈长,他心里隐秘的盼望便愈渺茫。
第三日傍晚,天边阴云积聚,酝酿着一场不知要下到何时的雨。
裴泽绍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
他几乎没受什么阻拦,便进到宋修守着晏云归的那屋子里。
门被他一脚踹开,屋子里的气味弥漫开。裴泽绍一声不吭,疾步走到宋修身前,拉着他衣领将他拽起来,冲着他脸上便是一拳。
宋修被他掀翻在地,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面无表情地爬起来。
裴泽绍扯着他衣领,一路将他拽到屋外,回身又是一拳。
裴泽绍是文人出身,并不会武,打得毫无章法可言。即便是不还手,以宋修的身手,也全然能躲开。
但他只是一遍遍从地上爬起来,再一次次被裴泽绍踹翻打倒在地。
守在别院的暗卫终于看不下去,从院子一角跳下来两人,将裴泽绍拉住。
可他们不敢妄动伤人,一不留意又叫裴泽绍挣脱了出去。裴泽绍冲到宋修面前,揪着他的衣领,再看不出半点平日温润君子的模样,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你既护不住她,当初为何要娶她?”
大雨倾盆而至。
宋修木然立在雨幕里,看着裴泽绍痛苦地跪坐在地上,冲他道:“她死了!你放过她,送她下葬罢。”
雨势不知何时收住,等宋修回过神来,他正坐在晏云归身旁,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这两日养成了这个习惯,总觉着十指间,还是一片黏腻的猩红。
他珍而重之地将榻上已不忍一睹的那双手合在掌心,极轻极轻对她道:“晏云归,我不想长生,我只想来生。”
第四日,宋修从京郊别院踏出去时,一切如常。
晏云归死时尚是戴罪之身,不宜大肆操办——是以除了宋修,无人知晓,晏云归是葬在了何处。
皇帝自晏云归死的那日,便对宋修存了杀心,但他无意间发觉,早些时候过于仰仗宋修这枚“孤棋”去摆平棋面,如今一朝想要弃之,却并非易事了。
他只能怀柔,知道宋修从别院出来后,当即遣人去请他入宫,好言好语相劝。
他甚至对宋修道,这天下分他一半也未尝不可。只是为保安心,他还是拟了一份旨意,两月后择吉日,让长公主同宋修完婚。又为宋修特开先例,准他身为驸马,却能入朝掌权——在他看来,不过区区一个女人,来日宋修大权在握,想找什么人找不到?也便这时候难过一两日罢了。
确也同他所想一般,宋修神色如常,领旨谢恩。
半个月后。
那夜皇宫的大火自四面燃起,烧了整整三日。
宋修一身白衣素服,自勤政殿步出,刀尖血迹蜿蜒而下。皇帝的人头被他随手掷在地上,他眸中半分情绪也无。
昔日的长公主,如今的庶人李嘉柔,行腰斩之刑当日,人潮将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
而在京郊,远离喧嚣之外,冬日难得的好阳光里,有一人饮酒策马,踏过落雪簌簌。
宋修不知怎的,不过一晃神间,便驱马到别院门前。自晏云归下葬那日,别院便被他亲手封了起来。
其实想来,也没几日,近到仿佛她的呼吸还留在故园里。
他在门前默立良久,还是推门而入。
入目的,满眼皆是荒芜景。
他一间间房看过去,路过书房时,脚步顿了顿。
她留下那面护心镜,他看到了,却没打算留下,在她下葬那日,拿去随她葬了——他早说过,她才是护他心脉的那面镜子。
她不在了,他的护心镜也死了。
再五日,新帝登基,裴泽绍官拜尚书,而宋修自请回边疆领军。
新帝掌权后,大力推行新政,无意中触碰了不少达官显贵的利益,朝中正是吃紧的时候,胡人自是不会放弃这个时机。
宋修自回到边疆后,不知上过多少回前线。
他原本杀□□号就远播,此回更甚——不仅用兵如神,自重返沙场后,他上战场竟再未披过甲胄。
有他这个先例,后来的话本子里便常这般写——不着甲胄,是对死最为直白的渴望。
又三年,镇国大将军宋修,死于胡人伏击。
一代名将,据闻死状极为凄惨——数十柄刀枪几乎同时贯穿他心肺,他扶剑而立,至死都望着一个方向。
无巧不成书,那地方,不是他第一回遭到伏击。
几年前,他曾被手下副将背叛,行军路线被出卖给胡人,便是在此地,他被胡人设伏,九死一生。
那正是最初,晏云归捡到奄奄一息的他的地方。
后来话本列传里,写到结尾这段,总润色得过分。毕竟那是不世出的奇才,是大周的战神。他可以死,他也应该死在战场上,但他的死,必得是轰轰烈烈。
可鲜有人知,那时他只是晃了晃神,一个念头窜过他心间——遇见晏云归,这一切是不是尚未发生过?倘若……他能不能再遇见她一回?
沙场之上,刀枪无眼,哪需要他刻意去做什么,只是这么一晃神,便够了。
谢衍自神域里醒来。
他闭了闭眼,宋修这短短二十几载的岁月在他识海里,转瞬即逝。
下一刻,他便出现在天宫观世台旁。
一众仙君见他出现,心悦诚服地向他行礼,“恭迎神君历劫归来”的声音不绝于耳,谢衍一时却并无什么心情应付。
直到司命星君奉了什么上来,冲他一拜,恭谨道:“神君。”
谢衍拿起看了一眼——是壶踏前尘。
记灵卷在他面前展开,虽是被仙力刻意处理过,画面是雾蒙蒙的一片,瞧不清卷里人的模样,声音倒是极清楚——“就说小仙斗胆,请神君共饮一杯。”
谢衍轻笑了一声,唤道:“太上老君何在?”
老君恰在当场,闻言颤巍巍上前一步,“神君有何吩咐?”
“那具女娲石,天宫想必是收上来了。”谢衍将动也未动的踏前尘随手一搁,唇边仍是浅浅笑意,掌心却倏而凝出凤凰业火的火核来,“里头曾滋生过怨气,留着怕是不妥。劳烦老君,以业火焚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