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错给裴泽绍留了信,叫他再等几日,她有东西要给他。
璀错在心里盘算了盘算,要拿到布防图,须得先见着宋修的面。
这副身躯如今也确是不中用了些,璀错用凉水洗了一遍身子,又坐着吹了一夜风,第二日晌午立竿见影地便开始咳嗽,到了晚间,就烧起来。
她烧得迷迷糊糊,半夜醒过来,见池夏在不断用帕子蘸了冰水,拧干覆在她额上。
池夏见她醒了,显然松了一口气,忙端上药来。
璀错支起身子,喝了一口便被药汁苦得皱了皱眉,神志略清明了些。
“你去寻一趟宋修,就同他说,我太难受了,我想见他。”她倦倦看了一眼天色,补了一句:“他若是还不打算来,你便告诉他,他一日不来,我就一日不喝药。”
她声音发着虚,脸庞烧得通红,说完这几句又咳嗽了好一阵儿。池夏眼眶一红,“夫人何必......”话说到一半见璀错闭上眼睛又躺了回去,最终只能应了一声,“奴婢这便去。”
璀错又睡了一会儿,朦胧中听到有人急急进门,压低了声儿问,“怎么这般严重?”
似有郎中又来替她诊了脉,向那人回禀道:“夫人只是感了风寒,按时服药便能好,这病不打紧。要紧的是夫人郁滞于内,忧思伤身,长此以往,怕是吃不消。”
璀错听得到动静,奈何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只能感觉到有人不厌其烦地一勺勺喂药给她,不知喂了多久,一碗药才喝下去。那人给她换了块帕子,小心将她被汗打湿的鬓发拢回耳后,轻叹了一声,“怎么还像个孩子,这么折腾自己。”
璀错哑着嗓子艰难出声,“可是我想你了。”她睁开眼,抓住宋修放在她鬓边的手,小声问道:“你能不能,陪我两日?就两日。”
小姑娘身上温度还烫得吓人,一双眸子像浸过水般雾蒙蒙的,就这般直勾勾地瞧着他。
宋修心一悸,低声应了她一句“好”,仿佛浑然忘了他如今是何处境,是如何如履薄冰地走下每一步,忘了他应她这两日,便是两日不在将军府,两日不在新帝的眼皮子底下,又意味着背后要付出多少心血。
璀错拉着他的手,反复确认了他不会半道不见了人,这才睡下。
她这一觉故意睡得断断续续,隔一会儿就醒过来一次,宋修便一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照看着,一晚都不曾合眼。
宋修白日里还得进宫,第二晚璀错实则已好了大半,却还是故意装着病折腾他,磨得他又是一宿不曾沾过枕。
她装病委实不太娴熟,也就是关心则乱,宋修才一时分不出,只当她病得难受,分外黏人些,便一直陪着。
两日过得很快。
最后一晚,璀错大方地让出半张床榻来,拍了拍身侧的空儿,“你上来睡罢?”
宋修抬眼瞧了她一眼。
她继续道:“我今日好多了,不必整夜守着。你也该好好歇一歇了不是?”
宋修“嗯”了一声。
她伸出手去,拽着他衣角,“陪我睡罢?你不陪着我,我睡不着。”
烛火被吹熄,璀错略有些不自在地翻了个身——两人已有大半年没躺在同一张榻上了。
就像她乍来别院时,只睡半边床榻,总觉着身边还有个人,可每每清早睁眼,余下那一半床榻总是冰凉一片。她过了一两个月才习惯自个儿睡,现下这个人又回了来,她又不习惯了。
她熬着时辰,数着身后人的呼吸。却听见身后一阵窸窣,紧接着被一双手搭在腰间,随着一声喟叹,那双臂膀略一用力,将她勾进怀里。
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侧,璀错身子一僵,宋修的手顺着她手臂往下,找到她手,十指交扣。除此外,再无别的动作。
璀错默默等着他的呼吸平稳下去,又刻意多等了一会儿,确认他睡熟了,这才轻轻将他手从自己身上拿下去。
她算得没错,宋修在她身边本就容易入睡一些,睡得也沉一些,她又故意折腾了他两宿,白日里他还得费心费力,自是熬不住的。
璀错轻手轻脚从他身上跨过去,下榻去找他的外袍。
她翻了翻,果然翻出被卷起来的布防图。她先做贼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宋修,见他还在睡着,才走远了些,点了一支蜡烛,就着烛光展开仔细看了一遍。
她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纸笔,摹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将原本这份放回宋修外袍里,收拾妥当,才回到榻上。
她这一躺,宋修动了一下,吓得她立时止住动作,就连心跳也止住了一霎。可宋修只是本能似的重把她抱进怀里,并未醒来。
璀错有心事,这一夜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最离谱的是她梦见她在宋修寸寸碎裂的目光里自尽脱身后,刚刚回到上界自己的身体里,同司命话还没说几句,便见天边火烧云翻涌,一时金光极盛。宋修步步踏云,天光勾勒出他的轮廓,他远远望着她,目光冷冽。
众仙君纷纷向他行礼,唯独她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扎眼得很。
她看见他勾了勾唇角,而后手一翻,自掌心凝出那把长弓来。弓弦一绷,她甚至没看清箭是如何射出的,便被燃着业火的箭矢贯穿了心脏。
璀错猛然惊醒,大口喘息着。
宋修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做什么梦了?”
面前的人同梦里挽弓的人影重叠,璀错想也未想,八爪鱼似的缠上他,将他抱紧,仿佛靠他足够近,他便没有拉弓的空间一样。
宋修被她这一抱,连语气都软了几分,低声哄着她。
他说了些什么璀错无心去听,她满心想的是——自尽不行。那倘若凡间这一遭是他亲手杀的她,日后找她算账的时候,神君是不是底气便不足了?
宋修如常去了宫里,他前脚刚走,后脚她便将自己锁在书房里,顺着密道一路出了去。
她径直去了先前裴泽绍告诉她的那地方。裴泽绍落脚的地方是间瞧着已败落了的小屋,但胜在隐蔽。她扣了扣门,却没人来应,又怕耽误久了惹人注意,便使力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刚踏进去,门便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合上落锁,紧接着一把匕首横在她颈侧。
璀错不确定地唤了一声“裴泽绍”,匕首才撤下去。
裴泽绍长长出了一口气,退开两步,“晏妹妹?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东西。”璀错将她誊的那份布防图一亮,塞他手里。
裴泽绍低头看了一眼,震惊道:“你这是?”
璀错直截了当问道:“你们此番胜算能有几成?”
“只有四成。有了布防图,也只有七成的胜算。”裴泽绍叹息一声,将布防图放回她手里,“所以不必给我这个。你将布防图给了我,无论我们事成与否,你都不好自处。”
璀错默了默,又问道:“你真的想好了?若早知是条不归途,为何不能顺大势而为,偏要逆流而上呢?”
裴泽绍朗声而笑,同她道:“晏妹妹,人这一生啊,总要坚持些自认为对的事儿,不计代价,不算后果。”
他双眸盈满亮光,慢慢道:“新帝不仁,朝堂上下早便怨声载道,只是新帝以雷霆手腕压着罢了。但是压着,就当真能压一世么。倘若必须有人来起这个头,那便由我始罢。”
“虽死不惜?”
“九死不悔。”
璀错闻言抬头看他,少年意气风发,像风暴中飘摇却始终不肯垮下腰的翠竹,即便是在这间简陋破败的小屋里,仍旧灼目得叫人挪不开眼。
“布防图你拿着,至于我……我自有打算。”说完她便打开门栓,出门前听到裴泽绍又唤了她一声,她脚步一顿。
“晏妹妹,从今往后,你多保重。”
三日后。
用过晚膳后,璀错在书房自己同自己对弈,池夏急急从外面跑进来,开口便是“夫人,出事了!”
璀错执子的手未停,“说罢。”
池夏气还没喘匀,断断续续道:“从前在朝中供职的几位大人,就是前段时日朝廷通缉的那些个,今日不知从何处集结了军队,直入皇宫,逼宫了!”
璀错一子落定,其实听她这般一说,心中便有数了,可还是继续问道:“结果呢?”
池夏匀过气来,颇有些奇怪道:“结果自然是没成的。将军率禁军在宫中将他们悉数截了下来。”
璀错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盒里,“领军的人怎么样了?”
“该是都压入大牢了,将军说他要亲审来着。”池夏寻思了寻思,品出不对劲来——对将军的安危,夫人竟半个字都没过问。她原本是想同夫人说将军受伤了的,被夫人这么一打岔,诨忘了。
“替我准备套方便出门的衣裳罢。”
池夏警觉地看她,“将军不是不许夫人出去的么?夫人又要去哪儿?”
璀错笑了笑,“放心罢,他怕是正等着我。他给我布好的局,我怎么能不去赴呢。”
见池夏仍呆愣愣的,她指了指棋盘上纵横的棋局,慢慢道:“你瞧,棋局中,有种局面称为四劫连环。倘若互不相让,终为和局。倘若一方妥协,则将节节败退。我的棋局该收了,便让他赢罢。”
池夏咬了咬嘴唇,虽还是没听懂夫人这一席话,但没再多问,只依着她的吩咐去了。
璀错换上一身黑色劲装,秉着烛台,从密道走下去。
密道里虽黑暗,但好在她手里有光,一路照着走过去,没多久便到了尽头。
她将蜡烛放下,从底下掀开石板,翻身爬上去,走进无边夜色里。
不过刚站定,便听见有落叶被踩碎的窸窣声响,自她身后传来。
璀错回过身去。
宋修提了一盏灯,踏着落叶,一步步朝她走近,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停下。
许是因着灯下黑的缘故,璀错瞧不清他的面色。
两人这般僵持了许久,无人出声,唯有天上一轮明月,月辉凉凉洒在秋意渐浓的林子里,偶有鸟雀振翅而起,带动树叶哗哗作响。
璀错叹了一声,先开口:“这不是与你所料想的,一模一样么?将假的布防图给我,引出裴泽绍一行人来,再一网打尽。禁军统领打得好算盘。”
宋修沉沉开口:“那布防图,本不是给你设的局。你该知道的,换岗布防一类,我只会记在心里,不会随身带着的。”
璀错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不可能”。
他自嘲似的笑笑,“你总说我疑心重,可除了最初,我再不曾防范过你。”
“你可知道,倘若今日牢里的不是他,就该是我。”
“你赶出来,是为了去牢里见他?”他一步步朝她逼近,璀错瞧清了他握着灯的手,青筋根根分明,不知使了多大的劲。
可他声音里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近乎虚弱地问她,“如果牢里的是我,你还会费这番心力,来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