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夫人下葬那夜的雪,是今冬最后一场雪。
宋修开始着手彻查死因时,璀错就在他身边陪他一道,亲眼看着他是如何一点点,查到自己身上来的。
那天她在房里,手上翻着本账册,却只是翻着,半点没能看进去,心里总惴惴的,像是在等着什么。等到天擦黑,她的房门被一把推开,门框猛地撞在边门上,“哐”的一声,在家家炊烟的蔼蔼暮色里刺眼得很。
璀错将账册合上,站起身来,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宋修,淡淡吩咐池夏:“你领着她们退下去罢,今夜里不用进来伺候了。”
池夏迟疑了片刻,但见二人间气氛不似往常,还是领着人退了下去。
她前脚刚将门掩好,后脚便有相熟的姊妹凑到她耳边担心地问:“将军这是怎么了?一身煞气,方才吓得我差点走不动道。看这架势......将军不会把夫人怎么样罢?夫人一个人待在里头打不打紧?”
池夏走远了些,才瞪了她一眼,“夫人平日里把你们惯坏了,什么事儿也敢议论?”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将军平日里连半句重话都未曾对夫人说过,这回应当也不要紧罢?
屋内。
宋修将一包什么甩在书案上,他向来准头极佳,刚刚好甩在她手边。只是这一下力道他没收住,东西砸在她手背上,散了一桌。璀错手背登时红了一片。
她没吭声,低头看了一眼。是一包药材,看着种类,正是当时给护国夫人用的,没想到这些东西他都留了下来。
他似是压着火气,嗓音有些嘶哑,“药渣也还在,已查验过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璀错抬眼看住他,“不是我做的。”
“你说不是你做的,我信。”宋修怒极反笑,缓缓走上前问道:“晏云归,我只问你,你当真半点也未察觉?”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张书案。宋修将手撑在书案上,倾身过去,死死盯住她,眸光深处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只要你说,我还信。”
璀错抿了抿嘴,一声未吭。她没做过的自是不会认,可她当时也的确发觉了。
宋修的手狠狠按在书案上,书案不堪重负地发出“吱呀”一声。璀错毫不怀疑地想,倘若他掌下的是自己不堪一折的脖颈,此时已被生生拗断了。
“晏云归,你学了十数年医。昔日我伤重至此,你且都能救回来。你如何察觉不出这药里有几味有问题?!”他顿了顿,“只是我想不通,你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他直视着她的双眼又问了一遍,目光发烫,烫得璀错眼底被灼伤似的发着涩。
璀错垂下视线去,躲开他的眼神,“我不能说。但很久以后,你会明白的。到那个时候,你大可同我一笔笔算这个帐。”
“好,”他直起身来,因为他身量比璀错高一些,两人这般面对面站着,他便是自上而下看她,“你知情,你有苦衷,你不能说。”
璀错咬了咬嘴唇,开始收拾桌案上的一片狼藉。
她方才翻账册时将衣袖箍了上去,此刻手腕处便全然露出来,那只羊脂玉的镯子便愈发显眼。
她听见他轻笑了一声,一字一顿地问她,“这镯子你戴着,就不烫手么?”
璀错动作一顿。而后连头都未抬,使蛮力将镯子撸了下来,本想塞进宋修手里,可他不知何时退了两步,两人间又隔了一个书案,她够不着,便只能放在书案上,推到他那边。
他却只远远看着她,淡声道:“你曾救过我一命,我不动你。我叫人去收拾了京郊那边的宅子,你搬过去罢。”
话说完,他转身往外走,刚踏出去半步,便听得身后的小姑娘低低应了一声“好”。
宽大的袖袍遮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自然也就没人看见,在听到这一声“好”后,他的手骤然握紧,又缓缓松开。
璀错是在京郊那处宅子,等到的春天。
宋修虽是把她扔了进来,可也没苛待她,一应待遇还是同在府里时一样。还是她自作主张,将跟来的丫鬟遣回了将军府,只留下了池夏。
只一样,他同底下人说她是来静心参悟的,是以没什么事,不准她出门。
她都同宋修闹到这般地步了,玉坠反而安静了下去,也没催促她什么。而她自个儿也总闷闷的,更不想主动搭理玉坠。
她不知道的是,隔三差五的夜里,便有人轻巧跃上她的屋顶,挥手屏退一直藏在宅子里各处的暗卫,而后寻一处隐蔽的地方,静静地看她一眼。
满月夜那天,他在屋檐上,守了她整一夜。
春意渐渐深了。
马上便是晏云归的生辰,璀错知道晏回虽人在边疆,但对她总挂念得很,趁此时得闲,常常给他去信,信里只报喜,让他安心。
这日玉坠忽而有了反应,暗搓搓地撺掇她去外头转转,看看春色,也能放松一下心情。
璀错没头没尾地突然问它,“你是司命创出来的,也有她的一丝精魂,但你究竟属于谁?”
玉坠安静了一会儿,“我确是司命所创,但司命是天宫的司命。”
璀错点点头,叫来池夏,预备着出去逛逛,“那就好办。冤有头债有主,届时若是神君来讨说法,我便推回给天宫就是了。”
宋修不许她出去,正门自是走不出去的。她同池夏换了衣裳,叫池夏待在她屋里,而后自个儿从早先找到的狗洞钻了出去。
许是她自打住进来就本分得很,底下人对她失了警戒,这才没费力气便跑了出去。
她偷跑出去第二回,就遇见了裴泽绍。
彼时裴泽绍一身寻常书生打扮,戴了斗笠,若不是他主动叫住璀错,璀错定然认不出人来。
璀错见他样子就知道他定是有话要说,拉着他去了个没人的地方,刚站定,两人便一同开口。
“裴大人,你怎么......”“云归妹妹,你怎么......”
裴泽绍叹了一口气,率先解释道:“我早听说你被宋修送了过来,一直担心你,便时常来这边看看,却总不见你出门,好容易碰上了一回。”
璀错笑笑,“不打紧,就是起了些争执,过来住几日我也清闲些。你看,我好着呢。裴大人是?”
“没什么裴大人了。”他压低了嗓音,“新帝不仁,朝中不少不愿同流合污的官员皆致事了。”
话说到这儿,璀错哪儿还不明白。朝中官员在这个节骨眼上辞官,出入又如此遮遮掩掩,怕是另有所图。换句话说,他们怕是准备反了。
既然她能想明白,新帝和宋修必然也想得明白。只是新帝根基未稳,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大肆搜查,一时拿他们无法罢了。
裴泽绍往她手里塞了张纸条,而后压了压斗笠,“我不能在外头待太久,你若有难,便去纸上写的地方寻我。”
“那是我当下的落脚地,也只有我一个人,放心。”
璀错攥着纸条的手紧了紧,真心实意地道了谢——裴泽绍这是把身家性命皆赌给了她。
明知她是宋修发妻,而宋修如今是新帝的禁军统领,只要她将这纸条递上去,迎接他的,便是浩浩禁军。
裴泽绍笑着同她挥了挥手,“谢什么。晏叔叔远在边疆,若我还不能做你的倚仗,那姓宋的岂不更要欺你娘家无人?”
璀错本以为玉坠催着她出去就是为了同裴泽绍见上一面的,没成想见过裴泽绍后,玉坠仍日日催她出门。
这一日,她终于明白玉坠到底等的是什么了。
她同往常一般,覆着面纱,在京郊偏僻的小市集上闲逛,忽而有人朝她这边儿挤,她往一旁让了让,那人却更贴上来。
是张生面孔。
璀错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却觉手肘处一凉,而后便有细密的刺痛感,顺着血液蔓延开。
她眼前一白,踉跄了一步往后倒去,一片朦胧的白光里,只见不知用什么东西扎了她的那人背影远去。附近有人围上来,她听到有人问“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怎么晕倒了?”,感觉到有人在摇晃她,掐她的人中,却无力给出反应。
掐璀错人中的那位大娘见她嘴唇嗫嚅,忙凑上耳朵去听。已经人事不省的小娘子,只无意识地迭声唤着什么,她仔细听了好一阵儿,才分辨出来。
她在唤“宋修”。
大娘回想了好一阵儿这附近哪有宋姓人家,倏而反应过来,颤声同围观的邻里道:“这,这怕是镇国将军府上的夫人!快去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