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中,达官贵人云集,且不少大人都是通过科举考取的功名,家乡天南海北的,各地都有。是以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酒楼,大多是集了各大菜系之长,而望春楼能在里头脱颖而出,自然是有些东西的。
第一道上来的是奶汤鲫鱼,奶白的汤汁里云腿豆苗红绿相间,肥嫩的鲫鱼上散着几块嫩豆腐,香气扑鼻。
璀错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凑上去闻了闻,满足地喟叹一声,却转而将这一筷子鱼肉送到了宋修嘴边,“第一口给你吃。你好容易才闲下来,犯不着同不相干的人置气,是不是?”
宋修刚下意识地要反驳他哪儿置气了,却因着“不相干”这三个字,没来由地心情大好,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
小姑娘一双含了水似的眸子亮晶晶的,十分期待地望着他问道:“好吃吗?”
宋修微微颔首,替她盛了一碗汤。
菜陆续上齐,两人还没吃几口,便有小厮进来,同二人行了礼,禀道:“将军,东宫那边传的信儿,说是请您过去一趟,有事相商。”
既是太子邀约,无论如何也是要去的。宋修慢条斯理地继续剥完手中的蟹子,蟹肉堆到璀错面前的小碟子里,才擦净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我过去一趟,你慢慢用,等我来接你。”
璀错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把池夏叫进来罢。”
也不知为何,宋修一走,璀错便觉着面前这一大桌菜失了先前的口感,她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刚被叫进来的池夏陪她坐着,还在给她布菜,被她一拦,“你吃罢。”
池夏估摸了一下桌上的菜被吃了多少,同她往常的饭量一比,诧然道:“夫人不是早便想来望春楼尝尝了么?今日终是来了,怎么胃口这般小?”
璀错恹恹地捧了盏茶啜饮着,“许是被腻住了胃口。”
池夏仔细瞧了瞧桌上各色菜肴,这些皆是厨子费心打磨过的,素菜清淡可口,荤菜也鲜而不腻,是她打小生活在边疆从未见过的新奇菜式。
“夫人在边疆时烤的冒油的羊腿一顿都能吃好些,怎么回京后这么容易就腻着......”
璀错凉凉瞥她一眼,生生瞥得她后面的话吞回了肚子里,“吃还堵不住你嘴。”
池夏一边吃着一边陪她说了会儿话,她一时无聊,打开窗子探头出去看。
望春楼自诩京城第一酒楼,前后占地甚广,这间雅间下正对着的,是望春楼的后院。后院不比前院气派,却幽静得多,设计之初便是为了给客人提供一个饭后消食散步的地方。
如今秋意正浓,菊花开得甚好,后院便摆了一长排菊,以菊分道,每两坛菊花间还置了一盏灯,暖黄的光芒照在花瓣上,平添了几分朦胧的柔美。
璀错兴起,耐着性子等池夏吃完了,方才披上披风,“陪我下去走走。”
已近入冬,夜里便格外冷些。池夏跟在璀错身后走了一段,怕寒风冻着了她家夫人,便又折回去,想同店家要只手炉。
璀错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不经意瞧见了一朵开得分外好的绿菊,便蹲下身来,细细端详了一会儿。
正是这时,她身后响起男子清润的声音,那声音带了几分不确定的试探,“晏妹妹?”
璀错起身回头,发上插着的步摇因着她突然的动作而哗啦作响,她身侧那朵罕见的绿菊,也因她衣袂转动带起的微风而轻轻颤动着。
来人与她相隔五步远,却是在路的那边,恰被这一排菊花分隔开。一身款式极为简单的青碧长袍,却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清朗如竹。
今日也在此处,又同晏云归相识的,那必然只能是裴泽绍了。璀错寻着回忆里晏云归在信上对他的称呼,大大方方唤了一声“裴哥哥”。
他快步走上来,在离她两步远时停下,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欢喜,“我方才听人说,你同宋将军也过来了,没成想还真能遇上。”
璀错只笑着微微颔首,两人便一同往前走,虽说璀错已成了婚,但裴泽绍带的小厮远远跟在后头,两人间又隔了一排花,也算合乎于礼。
两人默默走了一小段,裴泽绍像是酝酿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阔别多年,晏妹妹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璀错点点头,分毫犹豫也没有,“很好。”她想起在边疆时裴泽绍最后寄给晏回的那封信,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便又补了一句:“宋修他对我很好,裴□□后不必再担心了。”
裴泽绍笑了笑,“那便好。”
也确是很多年不曾见过了,即便中间书信未曾断过,如今乍一见面,多少还是疏离些。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近况,慢慢沿着小路走着。
因着还未真正入冬,望春楼并未备下手炉,池夏费了番功夫才寻到一只。她捧着手炉走到后院,却同她方才进去的地方不一致,一时失了方向。
不远处有座小亭子,池夏便朝着那边走,结果远远便瞧见里面站着一人——不是她家夫人,却是将军。
池夏在心里一琢磨,找着了将军不也就是找着了夫人么,当即便一路小跑过去。
她进到亭子里的动静可不小,将军却始终没回头,只静静望着斜前方。
池夏行了一礼,而后抬起头来跟着将军的视线望出去——
夫人同一个面生的男子正缓缓往前走着,两人间相隔的灯盏照亮了夫人的侧脸,端的是温柔恬静。
“夫人—!”池夏想也没想便喊了一声,外头寒气愈发重了,夫人今日那件披风又薄,这么走下去,该要着凉了。
璀错听见后头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却先看见了宋修,眉眼一弯。
她笑意盈盈地同裴泽绍告了别,提起层叠着挡她步子的裙子,朝宋修这边跑来。
宋修叹了口气,往她那边走,“慢点,急什么。”
她跑到宋修跟前两步时,本是及时停住了步子,却不料宋修向前一步,一把将她拢在怀里。
他低头,腾出一只手替她将跑得有些往下掉的步摇重新簪好,另只手却牢牢箍在她腰间。
璀错也没觉出哪里不对,只笑着问他:“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我以为我还有得等呢。”
宋修皮笑肉不笑地看她,在她腰间的手一使力,将她往自己身前带,“不这么快回来,留点时间给你们二人叙叙旧?”
璀错这才回过味儿来,“我说你今日用晚膳那阵儿置什么气,原是因着这个?”
宋修仍是笑着,“你一口一个裴哥哥叫得挺顺。”
“这么远难为你也听得清。”璀错小声嘀咕了一句,往裴泽绍那儿望了一眼,见人走了,才解释道:“他本就比我年长几岁,又早先便相识,这么多年写信的时候都是这般称呼的,一时半会的,改不过口来。再说就是叫声哥哥罢了,有什么打紧的?”
宋修松开环着她的手,转身便走。
璀错一路跟着他,直跟到马车上。宋修先进了马车里,她跟在后头,上去的时候不慎脚步一绊,却在踉跄前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径直拖了进去。那双手将她拖进去便松了开。
宋修看着被拖进马车里的小姑娘,小姑娘坐在他对面,却不住往前挪,挪到两人间的距离近得过分。
她眉眼弯弯,看着他忽然开口唤道:“宋哥哥。宋修哥哥。”
璀错仔细瞧他面色,见他虽是仍强绷着张脸,唇角却不自觉向上扬起,再接再厉道:“我往后不叫他裴哥哥了。我已是成了亲的人了,怎么能这般不注意呢?”
宋修不自然地握拳挡在唇边咳了两声,挡住他压抑不下去的笑意,才道:“你也知道你是成了亲的人?”
“宋修,”璀错抬眼瞥他,学他的样子绷着脸,问道:“是不是也没人告诉过你,这种时候要见好就收?”
一路闹着,没多一阵儿马车便停了下来。宋修率先下来,而后朝她伸出一只手,“回家了。”
璀错不知道的是,就在方才,他一个人站在亭子里,远远望着她同裴泽绍有说有笑时,是真的想过,要不要就此放手。
太子将他叫去说的那些话还在他耳边。他想让她一世安稳,此时想想,或许若是最初她如约嫁给了裴泽绍,才会是一世安稳罢。
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只是那时看着她的笑颜,魔怔了似的想,就这样似乎也挺好。所有的坎坷曲折,都由他一个人去淌便是了,所有的不甘,也只他一个人尝便好,于她,他是真的希望她此生顺遂。
可是小姑娘却在他这般想的时候,朝他跑了过来。
步摇声声随着她迈开的步子,似是震荡进了他心坎儿里。她眸中像是碎了万千星辰般的光芒做不得假。
那一刻,她倒像是天上的某颗星星,专程为他奔来。
于是他伸手拥住他的星辰,再不打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