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这?个词顾岐安并非头一次听。
从他?识事起,父母就摆上明面地?不睦,三天小吵五天大吵。动辄,也会摔摔掼掼地?大打?出手。
不幸的?家庭确实各有各的?不幸。富贵高门的?糊涂账也从来不比清苦人家少。
丁教授二十岁就跟着老顾,当年还是男追女?,舍了发妻,说什么也要自由婚配。到头来,一成不变的?无趣白玫瑰比不过外面那些娇艳的?红玫瑰。
他?老顾是商场最最长袖善舞的?人。男人玩权利玩资产到一定的?极限,欲壑难填,反倒只有人心可图、声色可取。
父亲第三次被捉偷腥那年,顾二念初中。
父母在书房里发落的?阵仗。彼时?丁教授还算鲜活,还有个正房太太的?威严,大喝老顾现?在就把那女?人找来!找来给我看看,是哪个野鸡放着大道不走,要拆散我的?家!
顾二背着书包路过书房,正巧,撞上父亲无情无理的?一掌掴下去。丁教授弱不禁风的?身段,即刻后栽到地?上。
从来他?们争执,小二都无条件向?着母亲。那回也不例外,冲进去就打?了父亲,拳脚相加。最后还是秋妈硬生掰开的?。
临了顾二穿鞋上学,只有秋妈过来捵捵他?的?校服领子,说没翻好?呢,大小伙子叫人家看笑话!
顾岐安径直推开她手上的?冰敷袋子,一脸挂彩,出门了。
阖门瞬间听到丁教授泣诉:
我们离婚罢……
-
这?个词对所有中国式家庭来说,无疑是耳光般的?存在。
无论用什么语气,歇斯底里也好?,波澜不兴也罢,揭了遮羞布,日后想翻篇是很?难的?了。
顾岐安坐在车上,引擎迟迟未发动,烟头一截灰忘记掸,落到毛衣下摆上去,顷刻燎出一块丧颓的?痕迹。
他?才把烟匆匆灭进便携烟缸。烟缸上复刻着《缂丝群仙祝寿图》,八仙及群星共祝西王母寿辰,这?是私人订制,他?去年生辰梁昭送的?。
夫妻这?么久,他?们最大的?努力?以及默契好?像只有,牢记彼此的?生日、结婚纪念日。
再互送礼物,投桃报李,两清。
当真走到这?一天,不细嚼慢咽地?想想,似乎都找不到什么来让他?们意难平地?继续纠缠。
婚戒他?还是拿走了,揣在口袋里。梁昭不肯收,同样,也不肯他?留在那里多掰扯什么。
她说家里有客,不便多留,“梁女?士又在和老傅聊结亲。这?个当口上,我不想倒他?们的?胃口。改天罢,改天你?我都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谈谈。你?大可以放心,房子我不要,钱也分文不取。”
她房间再禁烟,那一刻,顾岐安还是不禁摸出烟点着了。他?紧咬过滤嘴,眼里不无斟酌,寡着一脸,在梁昭看来妥妥的?薄幸。
“梁昭,气头上泼出来的?话还可以收回。”
“我没有生气。”
“生气的?人都不会说自己生气,像醉酒。”
梁昭懒得辩地?泄气一住嘴,片刻又说:“你?充其量是不高兴我先提罢了。事实我们都门清,这?日子与其做天和尚撞天钟地?过,不如一切见?分晓。而分晓就是,我让你?很?累,你?也让我很?累,你?心里还有一轮皎洁的?不可摘落的?月亮。”
说罢她要走,因为位置靠里得路过他?,某人借势抬手扽住她,埋着头,“其实这?是我们第一次明晃晃地?起争执。你?也是第一次开门见?山地?让我了解你?的?想法。但婚姻从来不是儿戏,你?想离,说白了是心里有埋怨和不如意,一切尚可以商榷,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提,什么都不提直接说离婚,我不会同意的?。”
这?个人,不知是同他?那个资本主义爹学的?,还是秉性?如此,有时?候委实地?霸道。
甚至是一言堂。
梁昭脑子像舂堂里的?年糕,反复被捣捶,烂了又回弹,回弹又烂。挣不开手,她索性?由他?拽着,“你?凭什么以为我是在儿戏?顾岐安,我是离过一次的?人。离婚这?操作我只会比你?熟练,更比你?理智。当初和顾铮谈分开,他?也像你?这?样,股票涨起来才知道买了,才来堂而皇之地?挽留我。而事实证明,不犹豫是对的?,离开他?,离开你?我只会更自在幸福。”
一段话踩中某人心上难以名?状的?阴暗面,或是领地?意识。
顾岐安径直站起身,抵她在万历柜门上,闷砰地?一声,仗着身高差落下的?目光,戾气但隐忍,烟雾统统吹在梁昭面上,“我要不答应呢?”
“那就法庭见?。”她没在怕的?。当真闹到对簿公堂,丢脸的?只会是所谓的?体面人家。
她再补一句,“及时?止损。顾先生出生在商贾家庭,理该清楚沉没成本下太多,最后却颗粒无收的?下场。”
咄咄对视里,顾岐安忽地?一笑,败下阵倒也气焰嚣张,“你?要当真狠下心想离,就不会说什么改天抽时?间再聊。毕竟我们在这?里掀房顶的?动静,他?们在外边也毫无察觉。”
“你?管我心狠不狠?总好?过你?永远黑不提白不提的?做派。”
“那我问你?,如果没有秦豫这?茬,你?会想离吗?”
“你?还想我说几遍?秦豫顶多只能算个导.火.线,真正的?引子是现?状!”
顾岐安薄抿着唇,说话幅度牵动烟灰一掉一掉地?,“什么现?状?是我每天回到家,冲你?说十句你?才肯吱一声;还是一点不顺遂就悄默声跑到濮素家里,几天都不来电话?是谁一直敷衍,离婚也提得好?不草率,美其名?曰及时?止损。
你?这?么急吼吼想离,离了又要去找谁?”
梁昭又气又恼,她早该想到,这?人就是如此傲慢且刁滑。嘴里没一句能听的?,气死再弄活你?,活了又气死你?。
她甚至弓起膝盖踹他?,想踹要害部位。被他?眼疾手快地?捉住了腿,“嗯,可劲踹,有家暴的?罪证官司打?起来更简单了。”
笑完,又紧紧挨近她的?脸,“说,离了你?要找谁?”
梁昭一把扯下他?唇上的?烟,塞自己嘴里,将?烟雾还击给他?,“找更广阔灿烂的?天地?。而不是什么难啃的?回锅肉。”
狠话撂起来没什么意义,但很?爽;
就像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你?哭也从不是为了解决问题。
片刻拉锯之后,顾岐安终于缓缓撤开她,整理衣衫间,手一拽,拽走她唇隙的?烟屁股,“连过肺都不会,就别装小大人了。”
“放屁,我大一就会抽了。”
某人不和她计较,胳膊捞过大衣移步,“我劝你?现?在找个镜子,理理头发和仪容。别待会出了门给你?家老母亲看出什么蹊跷来,可就不是你?想改天再谈就能改的?了。”
继而,怨偶又伪装成佳偶,二人一并若无其事地?出门去。
到一厅和气融融里。那老傅拎来好?些个土特?产,有芜湖荻港的?腌香菜、苏州南塘的?鸡头米、安庆桐城的?丝枣,件件摆开和梁女?士说道该怎么吃,怎么保存。
末了看见?小辈们出来,二人俱是赧然一笑,笑得仿佛回春。梁女?士见?姑爷要走状,“哎?你?不留下来吃饭呀?”
“不……”
“不留了!”梁昭代为抢答,“医院临时?有事找,他?不走不行。”即刻帮他?披上大衣,贤内助到底。
顾岐安轻淡地?站着,一面手掂车钥匙,一面回低头瞧她,难得贤惠,哪怕心照不宣是做戏。
梁女?士不无薄责,同老傅道:“瞧吧,这?就是给医生当老婆的?苦处。三过家门而不入,和大禹老婆有一拼。当年老谭也是的?,”说着,目光怅惘地?看向?遗照,“那医院里永远做不完的?差事,治不完的?病,一个电话就把你?使唤走,不容商量!老谭啊,早知如此,那天我说什么也不准你?去医院……”
老傅面上堪堪一涩,梁昭忙打?住母亲,“妈,过去多久的?事了,别给客人添堵。”
话完催促顾某人快走。
顾岐安在玄关穿好?鞋,身子一半出门,又探头进来同众人话别,尤其是老太太,“外婆,新年快乐,万寿无疆。改日岐安再来叨扰您。”
老太太迷迷糊糊哼一声,“就走啦?”
“对,失陪了。”
“不离啦?”
缠夹喑哑又无心的?一句问话,像根刀子,划开岁月静好?的?假相。
梁昭惴惴地?慌忙把某人推走,免得娘俩生疑心。梁家女?人是祖传的?一家子门槛精。
到门外她便停步,掉下脸色,“你?走罢,我就送到这?里。改天我咨询一下律师,到正式商议之前,保持联系。”
她现?在有点弃后宫怨的?意思。瘦单的?身子立在冷风里,容颜支离破碎,还得强济着好?聚好?散,总不能当真学那乌拉那拉氏削发断情,还要戚戚反问,“皇上听过兰因絮果嘛?”
毕竟她没有执掌后宫的?大权,顾岐安也一没有乾隆的?能耐,二不曾身体出轨。
分别一刻,二人各自反向?,都没有回头。
梁昭也是在这?瞬间,醒神自己没准是爱他?的?,一丁点也算。因为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从身体里剥离出去,带着血、牵着肉,一寸寸抽干她。
可终究也就这?样。
爱不爱地?,婚不婚地?,当你?渐渐在他?/她心里泯然众人矣,就贱得比草芥还不值。
*
家里地?板渗水了。
三天之后,顾岐安晚班回家,就听才买好?菜正准备洗衣服的?陶妈说,许是排水管腊月里冻坏了,盥洗室的?地?板渗了好?多水,都泡霉了。
男主人闻言一查看,果真是的?。
地?板是当初装潢时?梁昭请人铺就的?。纹理是人字拼接形,会让地?面产生流动的?视觉效果。一砖一线都彰显着女?主人对这?个家的?细致与用心。
顾岐安蹲身盘查完,掏出手机才欲联系修理工,又听陶妈知会,“早上还收到一个快递呢。年前买年后发货的?,是太太买的?宜家实木桌。全是零件,要手工拼接。”
“搁那里罢。”
“哦,”陶妈听他?不咸不淡地?打?发,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多嘴,“先生,太太什么时?候回来呀?冰箱里两大板酸奶,她最喜欢喝的?,再不喝是真真要过期了。”
你?问他?,他?倒是也想找个人问问。
“我把修理工的?号码给你?,打?电话问他?们约个时?间上门来修。花多少钱,回头向?我清算。”
才通宵的?人神思倦怠地?起身,一路走,一路揪下领带。原打?算回房倒床就睡,又想起什么,改道向?厨房,拉开冰箱门拆了杯酸奶仰头就喝。
入口泛酸回甘,口感微微不对头。
顾岐安低下杯子一瞧,保质期还差几天,但赏味期限早过了。
好?像这?世间千千万万的?感情。过了赏味期,进肚子即便死不了,也会食不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