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腊月三十,
梁昭在首页刷到一条微博,“新年早上不愿起床,仿佛还睡在去年里。”她立马爬了起来。即便这样一无晨会二无出勤的假日太难得,更难得在,顾岐安也休全天。
跃坐起身的瞬间,发现边上有?人。
昨晚,她出去溜达一圈就回床歇息了,也不知道顾岐安何时睡的。眼前看着活生生的人,服帖地睡着懒觉,大概嫌她动静吵吧,还拿胳膊盖眼睛。画面极其微妙……违和。
可见他们婚后一年半,同寝又同兴的时间,少之又少。
冬季日光灰扑扑地。梁昭毛躁着头发,缓慢读条般枯坐,好半晌,有?人哑哑的声线问她,“几点了?”
“八点缺一?刻。”
顾岐安绵长深呼吸,“告诉我你多算了一?小时。”
“这种操作我上大学就不用了。”梁昭从前也说过,小中学阶段,她为了争当全班最早起的鸟、吃最多的虫,回回都把闹钟拨快半小时。冬天更是图快,只脱个外衣就钻进被子,好省去起床穿衣的功夫。
顾岐安显然想回个笼,不动也不言,又拽高些被子。
继而,闻得那头的梁昭没声了,才悠悠转头来,“你这放哨还是提前守夜?”
“……”梁昭汇上他目光,难启齿的口吻,“我的那个压在你枕头下面了。”
女人睡觉得脱、早起又得穿的bra。鬼知道它怎么跑那边去的,往常她脱了都撂在这头。房子住久了,总怀疑有?脏东西,物品不是不翼而飞就是无端易位。
偏偏某人装蒜的神情,“哪个?”眼里有?调笑,面色也就差明晃晃写上“狡猾”二字。
梁昭不管了,直接扑过去掀他枕头,掀开一?角,伸手去刨。
至于为什么害臊,因为这件是魔术型,能聚拢的,还镶了蕾丝边。她杯数偏小,很少穿这种,除非没得穿或者?像今天这样为了衬一衬礼裙曲线。
顾岐安任由她莽撞地栽到枕边,脑袋匍匐着,长发也全蒙落下来。情急之下,发丝间似有?若无的耳朵也红透了。
他不禁想到以前上实验课,给家兔耳缘静脉注射麻醉剂,要是进针不准或者?给药过快,耳朵就会红肿,像她眼下。
弱小无助又可怜。
于是,有?人这头还在挖,有?人脑袋使暗劲按住了枕头。
“嗯?”梁昭疑惑又气馁,横一眼他,脸充血憋得红红地。
作祟者?却毫无自觉,翻身向?里,更压她的手?不得进也不得出。随即闭眼、假正经,“我要睡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今早能赖个床。扰人清梦和谋财害命同罪。”
“可是你压住我的bra了呀!”
顾岐安这才缓缓豁眼,和梁昭四目相对,于咫尺间。
这大早上地,她一脸起床气穷相,实在不雅,活像个蓬头青面的梅超风;相比他就清爽多了,腊月里才铲短的发型,额发熨帖在脸上,徒增减龄感?。此情此景,莫名梁昭觉得她是女鬼狐,而他是白面书生;紧接着又想起《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个女鬼说自己:
一?百余年,心如古井,一?旦乃为荡子所动乎?
转念,梁昭就被某人捏住了鼻子。
他捏是真真用力,人躺平着看她,颓唐又迷离。
“松手呀!”梁昭也不是撒娇,就是上海土著,说话难免带呀。尤其生气的时候,更有恋爱里女儿家的俏皮。
“我压你一?只手,还你一?只手。暂时扯平了。”
“神经病。谁要这么个扯平法?”明明两边都在辖制她。
两厢一?时争执不下。梁昭忽而才察觉,这人眼神不对劲,低头一?看,啊,她睡裙领口都喇喇泄光了!
一?眼望到底,白净皮肤和……
梁昭即刻卖力挣出来,抄起自己的枕头,扪到他脸上,“一?起床就发/情,你个臭流氓。”
“臭流氓”由着她私刑制裁,几个回合,才懒懒抬起手?轻而易举揭开枕头,同时一翻身带着她仰倒,“你未免有?点过了吧,不知道男人早起会有?什?么生理反应吗?不发/情,你不如嫁个太监!嗯?”
说着,俯视角度地禁锢梁昭,手?去挠她痒。梁昭委实消受无能,她好怕痒,是那种做鱼疗会活活痒死的体质。她不行了,翻来滚去地求他,“放过我放过我!”
“你叫我放我就放,那我不一?点面子没有?”
二人打闹间,一?室晨光莫名恬静。梁昭痒到笑不动了,最后实在没法,美人计地双手勾住他脖子,再别顾岐安的脸朝自己,五官相对,“那你说,要怎么样才能饶我?”
说罢就……………她本能红了脸,在顾岐安愈发幽深的目光里,意思性地凑近他,呼吸交缠里,战栗地衔吻他下唇,“这样行了吧!”
可惜伤敌一?千从来也要自损八百。眼见着顾岐安眼里微妙的变化,下一?刻,蓄到阈值的劲头就崩坏了,他用虎口钳她下颌,不叫她如愿而逃,“这样行了吧?梁昭,你把我当唐僧还是柳下惠?”
“都不是……”
长发散披在床上的人,也难得娇气嘴脸,面红,双眼湿漉漉地,来和一?个色胆上的男人谈判,“真的别。顾岐安,我今天不是安全期。”
末尾三个字,无端诛了两颗心。
是的。在一切怀孕与孩子相关的话题上,因为那场车祸,他们都小心翼翼、警钟长鸣。都说人命关天,“关天”二字可见责任之重。否则,顾岐安不至于引咎般地娶她,梁昭也不会这么久还恐性,恐孕。
相信他们彼此也门清,这种荒唐,无则加勉,有?,也最多只能一次。再来一遍无准备受孕,就不像之前那么简单了,会涉及夫妻名义?和情分,会瓜葛两边家人。
以及,其实梁昭有设想过,倘若她真能和顾岐安走到最后,真能在身心上接受他,
她才会考虑是否要孩子。
一?对合格的父母,合该在爱里迎接新生命。
而不是有天等他/她长大了,来问自己当初怎么出生的,问得你哑口无言。
不合时宜的话像场阵雨,扑杀了燎原的火。
“妈的。”顾岐安忍不住爆粗了,松手挺身退坐到床头,放过了她。梁昭收拾着衣襟爬起来,看他,也看他郎当的睡衣领子,乱糟糟歪斜在身上。
如同他此刻的脾气,皱成一?团,差到爆!
*
二人真正起床、洗漱、早餐停当,一?抬头,石英钟上都九点半了。
中饭还是在家里从简,攒肚子吃年夜饭。梁昭也好有空包蛋饺,上海这边有个说法,你除夕夜不烫蛋饺,开除沪藉!
至于顾岐安,骄矜的人仿佛领带才是本体。因着早上那么一?败兴,刷牙剃须和吃饭的时候都沉着脸,直到在衣帽间整好衣冠打上领带了,人才焕然一新。
仪表堂堂地站到梁昭边上,手?还停在领带结上,看她等火候正好,放不锈钢汤勺上去,再滚猪油、磕鸡蛋、舀肉馅,动作一?气呵成。
“少弄点,太多了吃不完。”
“我总得烫点给梁女士给丁教授的吧。”
“嗯,当我没说。”顾岐安没所谓的颜色。扭头在岛台上拣起一?颗番茄,洗净抛接,塞到嘴里。
一?面往门口去,贴对子。
没几秒,梁昭接到梁女士的电话。那头像在早市上,沸反盈天的背景音里,梁瑛大着嗓门问她,“梁昭啊,家里买鸡了没有?老母鸡仔公鸡,没有我现在给你买啊!”
“买了。”
“啊?册那,这手?机铁定有?毛病呀,回回打电话声音这样小。”
“买了!”梁昭不得不高?分贝地喊,“手?机听不见就是音量太小了,等我回去帮你调。还有?,你什?么都别给我买,家里有?,冰箱囤的货都吃不完了。”
“哦、哦,好的呀。”梁女士终于听清了,一?边和菜贩子打商量,你送两棵葱给我呀,塑料袋也多给一?只。虾虾侬噢!
一?边问姑娘,“今晚小顾不值班的吧?”
“不值。我晚上和他一?起去酒楼吃家宴的。”
“那就好。”为人父母,到底从心底盼望小两口好好的。家和万事兴这话总没错。
二人又跨服聊天般地艰难扯几句。忽而,梁瑛上句不接下句地提及,她清早接到梁昭领导的慰问电话了,是个女的,“你现在的老板是女的吧?”
梁昭心里咯噔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是的。”Miranda一?向?与她关系甚笃,车祸休养那阵子,还常来探病。逢年过节也会慰问她家人,美其名曰,上司体察民情。
“妈,她只有慰问,没和你说别的吧?”
好端端地,梁昭又开始心虚,魂魄坐云霄飞车般忽上忽下。生怕Miranda说漏顾铮的事,可是真说漏又如何?怕得莫须有?。
“没呀。难道你有?什?么瞒着我?”
到底是亲生娘胎出来的。她在这此地无银,梁瑛立马就掘地三尺的架势,梁昭忙说没什?么。末了以做蛋饺的由头,匆匆结束电话。
结果,心神就像勺子上卷边的猪油,噼里啪啦地熬煎,
同时也燃烧自己。
*
年饭订在一家五星级中餐厅。
才进了下午,老爷子就张罗众人早早到场。今年大爷九十大寿,两家合计到一起过年,堂兄嫂自然也来。
人到中庭。三层楼的仿古设计,满眼喜庆里,有?人在台子上搭评弹《赏中秋》:
官人啊,一?年几见当头月?
但愿得是花常好,
但愿月长明、
人长寿、松长青……
梁昭正忙着和某人打嘴仗,说他对子贴反了,应该是先仄后平上左下右的讲究。她出门怎么读都不顺。
顾岐安一?副懒得同她辩的闲散,“你回家再读一遍。看我究竟错没错。”
不远处,闹闹从堂嫂手?里冲出来,颠颠地跑向?顾某人。他拎抱起小鬼头的同时,缺德黑.童话信手拈来,“粗略一估又长了四五斤。可以多炖两锅汤。”闹闹听不懂反倒笑,笑得某人又有罪恶感,一?唬脸,“嘿,说要把你宰了炖汤呢!有?点害怕的样子行不行?”
闹闹继续笑。
顾岐安:……
梁昭白眼,默默离他越远越好。
事实也不光是嫌弃他,她急着上厕所。几分钟后折回来,发现闹闹已然被堂嫂抱走了,而顾岐安正和堂兄并坐庭前太师椅,人手一?根烟,在聊些什?么。神情各自肃穆。
梁昭本着要红包纸的意图,走近,就听到兄弟二人,
一?个说:“你知道我的,凡事有?底线。接济只是接济,与别的无关。”
一?个嗤,“你算了吧岐安,我要是梁昭,知道你前女友死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时给她老母亲贴钱,妥妥地离婚!”
顾岐安眯眼把烟送进嘴,正欲张口,就听见梁昭的声音。
“你们说,我来得巧还是不巧?”伴着一?声叹息,
淡漠且戏谑。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早上不愿起床,仿佛还睡在去年里。”
原句出自博主:止庵(也是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版张爱玲全集的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