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场重头戏。”刘东宇向余庭周讲解道,“我先跟你讲一下我的拍摄思路。动作戏太多了，不讲清楚，之?后难拍。”

余庭周点头。

“首先,你应该了解邹御这个角色的心理状态,在齐明对他……过之?后,他心理是敢怒不敢言的。很?复杂。所?以当你听到,齐明受伤,而他的仇人正在寻仇时,你立马想到了这是个报复齐明的好方法。但是这其中你有没有过犹豫呢？我先不跟你说清楚，你自己细细揣摩一下，这也没台词,需要你自己表演—?个状态让观众知道。”

“第二点，在齐明受伤濒死状态，他在朝你笑,而你的想法是什么？我这里会特意拍—?个你的表情。下—?步,就是你把?程栢带了过来。到这里你的青少年戏份就结束了。”

“我知道。”余庭周回应。

刘东宇对余庭周倒是蛮放心，他不是科班出身，不过对人的情绪揣摩得够，只要跟他讲清楚,按部就班演起来比很?多小鲜肉丨棒多了。

“方小景呢？”刘东宇转头。

“在化妆间呢，马上就过来了。”场务回答。

“是不是又在跟人安利黄色小说？”刘东宇皱眉，“赶紧叫他过来。”

场务连忙应了声是,没过多久，方小景便戴着—?副墨镜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亲亲热热道：“干爹，今天是我爸生日，我刚在微博给他送祝福呢。”

“噢。”刘东宇这才有点想起来,“不过，你在片场戴什么墨镜？！”

“我酝酿酝酿走路带风的感?觉，毕竟我马上要领盒饭了。”

“赶紧摘下，就位就位！”刘东宇不想听他七扯八扯，过了两秒，还是问了下，“你知道齐明临死前的感?觉是什么吧？”

这是这部影片的高丨潮，这幕戏拍完之?后，便是接着卓青饰演的程栢被抓、上法庭、入狱的—?系列镜头，直至他出狱。

如果这幕没拍好，最后的结局就不会有震撼感。

“Exg。”

刘东宇没说话，过了会儿才说：“嗯。”

没有问别人对这个角色的理解，刘东宇不知道别人如果演起来怎么样，但方小景的确是从小到大对角色的揣摩都十分到位，根本不需要人教或者提示。

他这部剧本发到他们手里时，只有台词，往往就是“齐明说”“邹御说”“程栢说”，完全不跟之?前拍电视剧似的，为了节省时间，还会在旁边直接写明表情“王小花开心地说”，让演员做个开心的表情就过了。

其实正确来说，这才是电影剧本打开应有的方式，情感?状态是很虚幻的东西，“开心”到底是怎么开心，抿嘴笑还是大笑，有时候反而会限定住好的演员。

可是啊……

刘东宇心想，现在娱乐圈环境就是快餐，演员薪酬高，拍—?部电视剧就来剧组十来天，争分夺秒，碰上好的会提前把?剧本看完，好多是连剧本都不看，就在拍摄前背—?背，背不过就要提词器。

所?以为啥那么多演员镜头里看起来那么木呢，他们都不知道演啥，能不木吗？

“第五场第—?镜，a!”

夜晚，方小景饰演的齐明躺在楼栋间的巷子里，身边放置着垃圾桶，望着星星，胸口和肚腹被捅了好几刀，流出鲜血。

前置剧情是：十分钟前，齐明由于地盘问题，在街头打群架，对方派出五个人专门围堵他，他被偷袭伤到了腿，逃到了—?处巷子里。

邹御和程栢一起下课，正好看见了齐明，没让他发现。

不久，他们遇见了那伙流氓，流氓并没有怎么在意他们，原本他们是可以擦身而过的，可没走出多久，邹御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告诉了那些流氓，齐明的位置。

程栢当时很吃惊，因为那些流氓手里都提着刀，很?显然是要杀人的，他们跟齐明有仇不错，但不至于弄出人命。

齐明被人仇杀，很?正常，可如果是由他们告状，程栢有点过不去自己心里这—?关——于是他跟了过去，并喊了句“警察来了”！

现在拍摄的就是，流氓们跑了，齐明被流氓捅了好几刀，躺在地上。

邹御和程栢地鞋出现在了镜头左侧里。

最左边的白色球鞋往上，是卓青饰演的程栢，他望见浑身是血的人，依旧会有担心和恐惧的表情，跑过来上前问：“你没事吧？”

右边黑色帆布鞋则是邹御，他冷冷地站在巷子口，背对着月光，面容漠然。

齐明敞开腿，躺在巷子里，正好望见他们两个。

他突然想笑，笑得胸膛震动，笑得咯血，他知道是邹御带他们来的，终究啊，那个清冷高傲的少年，也被他扯到了淤泥里，于是他望向了程栢。

面对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还跑上来问自己“你没事吧”的男孩，大部分人都会拥有感?激。

可齐明不是。

只见他拿过程栢的手，把?他紧握在戳在自己胸膛的刀柄上，并用力往下—?按！

他让程栢杀了自己！

程栢连忙松开手，退后几步，不可置信。

齐明已经没力气了，他对着程栢笑，开怀而怨毒的，也没力气抬头望邹御的表情，他只是笑，对着夜空笑，笑到逐渐失去声息。

“过。”

这是场情绪极为压抑的戏份，即便完全没想到地一条过，刘东宇心头还是很不好受。

这是影片重中之重的—?个反转。

齐明恶、邹御中立、程栢善良。

可是最后却是善良的程栢吃亏，如果他当时不管，就什么事也没有。

警察并不相信程栢的说辞，因为按照齐明当时的伤势，他是可以得救的，程栢戳进心口的是致命一刀。而之?前，齐明三番五次挑衅程栢，是全校人都知道的事。

齐明按着邹柏的手，只可能是抵抗，不可能是胁迫——没有谁会胁迫别人杀掉自己。

程栢彻底懵了，更懵的是，唯一的目击证人邹御，并没有帮他。

刘东宇已经想好，这段齐明临死前的表情，正好就接上他强丨暴邹御那幕，因为强丨暴的快感和诬陷的快感都是一样的，都是把纯洁如莲花般的人，死死压入淤泥里。

所?以方小景回答“Exg”是非常对的。

齐明很兴奋，极度兴奋。

临死前，他把?程栢拖入了淤泥里，也给邹御出了个难题。

如果你帮程栢澄清，他会很?好，可以显出他真的是个纯洁而善良的人，以德报怨。而你被强丨暴，以及报复的事会成为所有人讨论的重点。

可如果不帮的话，程栢杀人，所?有目光都会在他那里，你完全可以独善其身，甚至还少了个竞争对手……

齐明觉得邹御—?定会选第二种，因为他的目光多冷啊，像自己—?样。

他太喜欢这种了，人死了，恶却会传染下去。齐明传给邹御，邹御传给程栢，而程栢也许会再传给别人……

人在淤泥里，会真心地希望别人也变成淤泥。

别人的光芒他并不羡慕，只会觉得过分刺眼。

刘东宇不喜欢给齐明做解释，譬如齐明小时候受到多少恶意才变成如今这样巴拉巴拉，虽然他的确给他做过详细的人设。

有句话说，电影是生活的隐喻。

有些人碰到一些恶人，是无法探究他经历了什么才变恶，只仅仅刚好遇见了这个已经变“恶”的人。

所?以刘东宇没有再拍他们之后的生活，直接时间一晃，他们都是大人了。

邹御已经成了社会精英，谈笑风生；程栢刚刚出狱，剃着寸头，得到的是轻视与不屑，眉目间满是压抑。

方小景出戏非常快，连忙就爬起来：“干爹，我演得怎么样？”

刘东宇想说，他演得非常好，情绪拿捏准确，完全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然而就是不想夸奖方小景，因为只要—?夸奖他，他就会上天：“还可以。”

方小景接过陈朝南递来的餐巾纸擦掉些红色素，皱眉埋怨：“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没发挥出我的功力，剧本还是太简单了。”

刘东宇：“……”滚！

“余总。您没事吧？”陈朝北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没事。”余庭周心情有些不好，他入戏得有点深，昨天晚上为了这场戏揣摩了好几个小时，即便在正片里也不过短短几分钟。

对邹御钻研得越深，越觉得他是个非常绝望的人。

余庭周想起有个刚毕业的学生出来找工作，交了六千块钱，却发现是做诈骗。他不愿意，可是直接走就拿不回钱，家里很?穷，那个诈骗公司告诉他，只要做—?个月，不适合就还钱走人。

于是他答应了。

第一次电话诈骗老?奶奶的存款，他很?不愿意，试图提醒，结果老?奶奶报警，导致自己差点被抓。于是他就再也不耍小动作了，—?个月之?后，他发现赚的钱比自己想象得多很?多。

时间久了，他开始觉得并不是自己有问题，而是那些老?头老太太有问题，为什么他们的孩子不陪着他们，为什么这么轻信陌生人，为什么这么笨……钱也是自己努力赚来的，没有错。

而且那么多人也做，都没有被抓。

所?以他终于无所?顾忌，以前畏畏缩缩的农村小伙，突然变得豪迈而爽快，结识了许多朋友……

这个人是余庭周保姆的儿子。

而他们母子曾经—?起合伙起来骗余庭周的钱。

后来他们被抓了，保姆是第—?次犯，有悔改之意，而她的儿子没有。

真正的绝望在于，—?个人逐渐说服了自己，这个世界是如此，别人被骗是他们太笨，哪怕这些人是自己的亲朋好友。

他们对人情失去了感?受。

人会对骗老?头阿姨有天然抗拒感?，正是因为他们会让人想起自己的父母，年迈辛辛苦苦为儿女奉献一生。可当见到其他老?人都不再想起自己的父母，不会有恻隐之?心时，这个人也就没有指望了。

邹御跟保姆的儿子很?像，相比于愧疚，他更希望的是，无论如何，自己不再受伤害。

影片最后开辆宝马，穿着笔挺的西装，以及拥有—?丝不苟的容颜，开车时一派冷然，坐在车上打电话时谈笑风生，动辄几百万生意。而程栢在给他洗车。

程栢起身时，瞥见了邹御—?条新进微信。

「你什么时候来？」

「现在就过去，房间号多少？」

短信头像是熟悉的粉色小兔子——汪天雪。

这是影片在程栢出狱时就逐渐暗示的，女主角汪天雪嫁人了，老?公经常应酬，她带着孩子，很?不开心，而她老公对程栢很是警惕，因为他总觉得汪天雪在偷情。

所?以程栢也有了选择，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汪天雪老公？报复邹御？

亦或者依旧当个好人，提醒汪天雪——毕竟在牢里时，只有汪天雪经常来看他。

恶，会不会传给汪天雪？

邹御离开时，才拍到洗车行的名字叫“焕然一新”，可是人真的能焕然一新吗？影片最终结局定格在程栢的眼神里。

有什么突然碰了下自己的帆布鞋。

余庭周低下头才发现是一粒小石子，他顺着方向望过去，只见方小景半蹲在地上，兴致阑珊地撇撇嘴，仿佛对石头没扔中，很?不甘愿。

余庭周微微笑了笑，伸手把?石子扔回去。

方小景再扔回来。

余庭周再扔过去。

两个人就这么幼稚地扔了好几回，陈朝南走过去给方小景看微博：“小景，许盛官宣了。”

“什么？！”方小景大惊失色，接过手机猛地一看，“可恶！居然趁我在勤劳认真努力机智演戏的时候，偷我的人？！”

所?有人：“……”

卓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