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安市人少，医疗体系负担没有燕京的重，患重大疾病的人也相对较少，化验结果在小长假最后一天就出来了，恶性肿瘤，中期。

这是一个很尴尬的时间，有治愈几率，但是不一定能治好，对于陆家现在的情况来说，早期就砸锅卖铁做手术，晚期就干脆放弃，都好抉择，中期反而叫人犯难。

三个人在医院走廊上坐了一上午，找医生开了点□□的药物，决定回家再商量。

陆白看着其中一种药瓶，越看越眼熟，等到终于想起了在哪见过它时，脑袋忽然空白了一瞬。

回到家里，父母两人各执意见说了几句，果然开始争吵，但是这回却吵得别具温情。老陆主张做手术，陆太太主张放弃治疗把钱留给孩子上大学用。

陆白听了好久，始终没找到机会插话，本来心里就一团乱麻，现在越听越烦，于是摔门而出，在小区院子里漫无目的的转了很久。

他其实想说，现在高中还没上完，不需要考虑大学的费用，如果老妈不在，他还会不会去好好考大学都不一定。不过这种话在这种时间说给老妈听，显然不太合适，好像是故意要给她添点堵一样。

一股无力感就这样在陆白心底潜滋暗长起来。

直到有些窗口飘来了饭菜的香味，才恍然惊觉自己又是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难受。但是老实说，现在叫他回家面对老妈，他没勇气。

点开手机消息，看看银行卡余额，陆白犹豫一分钟，还是放弃了到饭店吃饭的念头，跑去了自家楼上702室。

还有一件事没搞清楚呢。

*

这两天陆白担心他老妈的身体，没怎么去702室按头补习，沈睿就心安理得的一觉睡到下午。

舒服不说，还能省两顿饭钱。

陆白到他家门口敲门的时候，他还在做着美梦，梦里有人迎着盛夏傍晚的风向他走过来，像是要和他看遍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结果等那人走到近前，却忽然变成了化学老师汪海的脸，还用教鞭疯狂敲着黑板。

沈睿被吓得心脏狂跳，猛然睁眼，发现居然是有人在敲门。

他住房子省门得紧，一年到头也不会被敲响几次，还不是推销就是物业，不过自从楼下搬来个学霸，这门就响得勤快了不少，所幸，他还不算反感楼下的这种行为。

胡乱揉了把脸，沈睿趿着拖鞋把门打开，果然是楼下小白同学。只不过小白同学现在的表情很不好，就像是他家同桌拖欠了十万年作业不交那样。

不过同桌本人知道，自己并没有活到十万岁，所以小白同学的不高兴，自然有其他的原因，而他既然在这种时候找到702室，那么八成是准备和自己说一说的。

于是无辜鲲哥什么话也没说，就把陆白让了进来，倒了杯水，在一旁慢慢等他开口。

陆白看着鲲哥这懵懂无辜表情就来气，于是把茶杯一推：“太烫了！不喝！”

鲲哥起身，找出个落了灰的瓷碗，好好的清洗一遍，然后把陆白杯子里的水边吹边倒进去又倒出来，反复几次以后试试温度递给他，“好了，可以喝了。”

陆白更气：“太凉，不喝！”

鲲哥继续很好脾气地给加了点热水进去，还贴心的用小勺子搅了搅。

陆白继续闹别扭：“没味道，不喝！”

鲲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找到一袋差四五天过期的奶粉，用热水冲好又放在冷水盆里水浴降了会温。

“尝尝，这个奶粉味道不错。”

陆白接过杯子，一口干了，继续耍赖道：“不行，没尝出味道！”

鲲：……这傲娇萨摩耶真难哄。

正打算任劳任怨地去给狗子继续冲奶粉，结果狗子怒火滔天地走到他面前，一把抢走了奶粉，皱眉看着他问道：“你说，你最近吃的什么药？”

鲲：我觉得这只萨摩耶在骂我有病，但我没有证据，只能继续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但是他好像今天对我这个表情非常不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在线求助，急！

“你不要觉得假装无辜就行了！”看到他无辜如白莲的表情，陆白很暴躁。

鲲：那我能怎么办？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鲲：不然呢？你给我个标准答案？

陆白心烦意乱不想兜圈子，于是大度地给了点提示：“我第一次来你家的时候，你桌子底下放的药是干什么的？”

沈睿顿了顿，毫不在意地笑道：“你说那个啊，我之前生病，医生给我开的药啊，怎么了？看你这样子，我差点怀疑自个儿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癌症？”学霸小白充分发挥自己的读题能力，排除干扰，一针见血。

“还好吧。”沈睿有些无力的坐下。

“那就是得了？这么大的事，你……”

陆白的话戛然而止，他好像没什么立场去质问沈睿凭什么瞒着他，而他之前也确实没问过，现在问了，沈睿也承认了，那他还有什么好揪着不放？

可是面对好好的人，他怎么会想到问这种问题？不都该是当事人自己说出来，再当众哭一哭，然后大家一起想办法吗？

沈睿看他憋得难过，主动解围：“你看，这种事情我说出来也没用，还白白让你担心，不如不说，今天不提起来，我自己都差点把这个事给忘了，那不挺好嘛。”

说完他都想给自己发个世纪好人卡了，明明生病的是他，结果还要反过来安慰这个关心自己病情的人。

陆白现在脑子里一团混乱，根本找不出反驳的话，只好把这个话题先放放，转而问道：“你上课睡觉是因为不舒服吗？”

“这个还真不一定，有时候是不舒服，有时候只是单纯的困。毕竟这些病挺消耗精力的。”

说完感觉陆白面色更难看了，从自己欠了十万年作业变成自己欠了他十万块钱，于是锤他一拳：

“医学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所以救命还是得靠咱们自身的免疫系统嘛。

可是你想，免疫系统怎么增强？保持好心情啊。

以前我睡觉做美梦心情就好，现在你带我学习，慢慢进步，我心情也很好，那么病也马上就会好了。”

谁知道陆白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眉头一点也没松开，继续发问：“什么癌？”

“胃癌。”沈睿笑带他坐下，随口安慰：“放心吧，我的情况我清楚，现在还没什么大碍。”

“你说了不算，要看医生怎么说。”

“那我不知道，好久没去医院了。”

“那你怎么不去？”去了万一有希望治好呢？

沈睿无赖伸手：“去了又怎么样，就算看了，医生说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安排手术，做完手术马上能好，哪来的钱去做？你给我？”

“……我没有。”

陆白这才想起来沈睿是一个人生活，他自己就算以前过得再不开心，也不用操心钱的事，但沈睿不一样。

别说他一个高三学生了，就是老陆和陆太太两个大人不也还在为手术费吵着架吗。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陆白坐到沈睿身边：“那你怎么想？就这么拖着？”

“阿姨呢？怎么想？”聪明如鲲哥，随便联系一下这几天的事情以及陆白跑来问自己的这些话，就知道同桌他老妈的情况了，所以干干脆脆地一脚把皮球踢回陆白脚下。

说到这个，陆白神色一暗：“她和我爸应该还在吵架。”

反正人面对这种大事，综合考虑以后大抵也就两个反应，拼命的想活，或者躺平了等死，以沈睿对陆白老妈的接触和了解来看，八成和自己是一样的选择。

“其实这种时候，你能做的也就是支持她们争吵以后最终的选择，别给自己添太多压力。”沈睿继续试图安慰。

说到底，一个人的离去，折磨的是真正关心他们的人，但是劝哪边改变原先的想法都很残忍。

“再说我吧，我现在又没有什么亲人，真正的朋友也不多，还没什么值得拼命活着去完成的事业，死不死活不活的都差不多，每个人都逃不过的事，我先走一步而已。等过几年你们把我忘了，我就没什么事了。”

陆白这次沉默了很久，“我妈那边我再想想，但是你还这么年轻，等拖到无力回天了，真的不会后悔吗？”

不会后悔吗？

沈睿自己也特么很想知道答案啊，他的人生刚抓了一手不错的牌，牌局还没怎么开始，身边噼里啪啦一通王炸，就什么人都不剩了。

他最开始还能因为家里人生个小病急得要哭出来，后来大的噩耗接二连三砸下来，总算让他发现眼泪没用了。

结果没等他认真顽强积极向上地生活几天，连奉安的外婆都特么离开了。他都怀疑自己是什么天煞孤星，克死全家没话说的那种。后来外婆后事还没处理好，自己倒是给处理进医院了。

原先还能趁周末或者半夜跟着老沈的导演朋友去片场做个群演什么的补贴家用，现在生了病，那导演怕出岔子也没再带他去了。

细数过往，一地鸡毛。有什么值得他执着活下去的呢？

但是想想未来，就像高玉萍所说那样，高考的未知叠加上大学的未知，也说不定会不会否极泰来结局圆满。

可是，就按照他之前的运道，对未来实在不敢抱太大希望。

现在学业荒废太久，高考看样子转不了运，至于大学，没有这么一个拉着他积极生活的同桌，他觉得自己好好活下去的念头其实不大。

边上陆白等了很久没等到答复，自顾自开始说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追梦赤子心》吗？

我的家庭情况你应该知道，但是和其他小三不一样，我妈是一个特别理想化的人，她把爱情看得太崇高了，觉得为了爱情，委屈一下自己无所谓，没有名利也无所谓，一心觉得自己是抓住了爱情就能住在乌托邦里和和美美地过完一生。

而我爸这样的生意人呢，平常很难看到我妈这样天真的小姑娘，所以也真的付出过很多感情。所以，有了我。

我妈就和正常的母亲一样，教我识字、教我算数、教我很多东西，我呢，当时很聪明，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听妈妈念叨多了乘法表，也就会背了。

我妈特别开心，打电话给我爸报喜，我爸随口敷衍一句，说我既然这么厉害，以后去做科学家吧。

科学家，听起来就很高大上，所以我妈就天天念叨，我家小白以后要做科学家，要帮国家往太空发火箭。我听了也觉得很高大上，慢慢的，就真的把这个东西当作目标了。

我听老爸说起过他的大儿子，说他一点也不聪明，只知道要钱、花钱，所以初中的时候遇见他了，我总觉得我是一个要做大事的人，怎么能和你们在这里纠缠？

很天真，很幼稚对吧。

但是这个崇高伟大的理想，却让我在那个时候透过所有阴霾，直接看到了星空。

那时候听到那首歌，我就在想，向前跑，跑到那个想象中充满鲜花的世界，就什么都值得了。

后来长大一点，我有时候也觉得科研真的很难，但是，我又真的很喜欢那样的生活，可以不用和太多人打交道，一切用实力说话，只要能做出成果来，哪怕功劳偶尔会被抢走，但还是能在实验室稳稳立足。多好。”

看到沈睿的已经把自己从无尽的纠结里扒拉出来，专心听故事了，陆白尽量温柔地朝他笑笑，继续道：“我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小时候的梦想，会帮助你穿越眼下的困厄，而且，当它实现的时候，会很美好的。你想想，你小时候想做什么？”

沈睿果真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个严肃的问题，答道：“我小时候想当外星人。”

“……”你这让我怎么接？

“因为神仙太假了，外星人比较真实，而且外星人来地球，就可以变成想变的样子，过想过的生活了。”沈睿看出陆白的无奈，主动做贴心答疑小棉袄。

陆白忍不住，说了句大实话：“其实我觉得你嘴里这个外星人，和神仙没什么差别。”

“嗯，我也发现了，所以后来我接触到拍戏以后，就想一直做演员。戏里什么样的人生都有，还比梦真实。”沈睿总算说到正轨上了。

陆白感动得不行，忙提出建设性意见：“你这个理想挺好实现的，考个电影学院，文化分要求不会太高，毕业怎么也够格去当龙套了。”

鲲哥觉得：这位同桌，你好像对我信心不足啊，我生病前明明已经能跑几个小龙套了！

陆白没注意他的神情变化，还在认真做着规划：“这样，我以后多帮你补课，你以前那么厉害，现在学这些东西应该也不难，高考还有几百天，足够你把文化课分数提上去了。

艺考的话咱们得好好准备一下，那以后每天午休和周末的时候就去你那个器材室练习吧，先把吉他摸熟……”

虽然沈睿对于这时候突击考电影学院的行为没抱太大希望，但是陆白规划的这种充实的学习生活，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

稍微想想，在对的时间和同桌一块儿，去做这些对的事情，好像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