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严府灯火点亮，映照着满园喜庆的红绸，迷影重重。宾客云集,吉时到,鞭炮声不绝于耳,现?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小戏台搭在严府花园的水榭上，后头的观景台当作后台,给戏班放箱子和化妆用。

前面戏台临水,台子两边挂着两排红灯笼，红绿相间幔子迎风飘摇。池塘里莲叶丛丛,两岸垂柳成荫，丝绦在水里划出一?道道波纹，叫那迷离灯影随波荡漾,给满园苍翠的园景添了几分美轮美奂。

今天晚上第一?出戏是孟寒声的几个徒弟上场,唱得是《红鬃烈马》里的选段，讲得是王宝钏和薛平贵的爱情故事。

少?年人的嗓音虽然还有些稚嫩，但好歹谁都没有掉链子，主人家今日办喜事儿?，自然不多计较。

下了场之后,台上收拾收拾，鼓乐重新?奏起，换孟寒声等人压轴出场。为了迎合主人家今天纳妾之喜，第二场唱得是《锁麟囊》，一?出大团圆的戏码。

这出戏共有十五场，孟寒声唱了两场下来，在后台候场之时,赵云蛟端着茶凑到他身边。

赵云蛟今年十二岁，因着是北方人，身条比南方的姑娘高大不少?。加上她又是戏班班主的孙女，平日里吃得比其他孩子好，长得自然更加壮实，看着像是十五六。

她今天在台上扮的是王宝钏的爹王允，气势十足，嗓音敞亮，还赢得了几声喝彩。这会儿?已经洗净了脸，换下了戏服，变成了一?个普通姑娘家的样?子。

孟寒声接过她手里的茶，喝了一?口，把杯子还回去?，赵云蛟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左右看了看，低声凑到孟寒声耳边道：

“师父，云仙不见了。”

孟寒声眉头一?挑，被崩的上翘的眼黑白?分明，目光逼人。

“在后台找了吗？”

“刚才?人多，我亲眼见着她出去?的。本来以为她肯定去?了茅房，可是你们?都唱了两场她都还没有回来。云微和云影去?茅房找了，不在，现?在云开?带着人在附近找，还没找到呢！”

孟寒声沉吟片刻，听着外头的唱词，再过一?会儿?他便要上台。

“叫出去?找的人都会来，别在人家家里乱窜，仔细着冲撞了客人，落人口实。”

“那云仙呢，不找了吗？”赵云蛟急忙道。

孟寒声笑笑，化作元宝状的红唇轻启，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眼波流转如丝，竟是一?点都不担心：“她比你们?都精明，会自己?避开?的。我得上台了。”

说罢，孟寒声便回到台上。

赵云蛟暗自着急，却不得不听师傅的吩咐，去?找其他人回来。从后台出来，问了几个人之后找出去?，迎面碰见赵德友领着云开?等人往后台走?。

“云开?怎么了？”赵云蛟连忙冲上前去?。

只见云开?面色苍白?，衣裳被扯破了一?块，左脸高高肿起，一?道鲜红的掌印清晰可见。

“先进去?吧。”赵德友把众人推进后台，一?群人走?到后面放箱子的角落，坐在小马扎上。

他吩咐云微去?端盆凉水来，便对众人道：“万万不可再到处乱跑，今日算咱们?走?运，要是碰上硬茬，只怕……”

云开?抖了一?下，身体瑟缩到一?起。

赵德友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的事你就当是长个记性。”

赵云蛟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想问，但心里还记着孟寒声吩咐的话?，便都跟赵德友说了。赵德友离开?之后，她才?偷偷摸摸问了云影，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去?找人的时候，云开?在院子里，碰到一?个喝醉酒的客人，那人出言不逊侮辱云开?，还差点把他……还好班主赶来得及时，不过云开?也没讨到好，被人打了一?巴掌。”

“真?是太?过分了，我要告诉师父！”赵云蛟愤而起身。

云影一?把把人拉住，嗔道：“告诉师父有什么用，咱们?生来低人一?等，就算是师父……在人家眼里，也同样?是下九流，人家表面敬重他，实际上还不是把他当成是可以玩弄的对象……不过师父运气好，碰到了岳小姐……”

“你说什么呢！”赵云蛟打断云影的话?，用力推了他一?把，“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云影后退几步，稳住身形，强忍着没哭。

他是孟寒声所有徒弟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平日大家都对他和颜悦色，从不欺负他。这会儿?被赵云蛟推了一?把，便跟受了委屈似的要哭鼻子。

赵云蛟可不管他哭不哭，继续逼问之下，才?得到答案。

“是云仙告诉我的。”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赵云蛟气得头发晕，她跟几个师兄弟姐妹都不一?样?，是唱老生的，平时粗嗓门惯了，又学着威仪霸气的姿态，在一?群扭捏的花旦里，最具阳刚之气。拧眉瞪眼，便能吓得人直哆嗦。

云影不敢隐瞒，把简云仙跟他说得话?，一?股脑儿?的全都抖出来。

赵云蛟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好半天平复下来，喘着粗气道：“你信她？你居然信她？”

“我没有，我只是……”云影被赵云蛟的模样?吓到，看见云微端着水盆过来，赶紧迎了上去?，接过水盆去?给云开?敷脸。

赵云蛟想想还是气不过，把云微拉到一?旁，询问简云仙有没有跟她说过同样?的话?。

“她跟我说过一?次，但是我把她骂了一?顿。咱们?又不是没看见，师父连岳小姐送的那套贵重的头面都还回去?了，怎么可能跟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说过之后，她就再也没跟我说过这样?的话?的，也就云影年纪小，信了她。”

赵云蛟的心情这才?好一?点，不过还是恨不得掘地三尺把简云仙给挖出来，给她点颜色瞧瞧。

《锁麟囊》唱完了，孟寒声回到后台，坐在化妆镜前，包头师父在旁边替他卸妆，徒弟们?也都围过来，给他打理那些精致的戏服。

他环顾一?圈，人群当中没有简云仙的影子，他就猜到人没有找回来。

洗了脸，换上干净衣服。严府的管事来到后台，分发赏钱，另外还有一?件要事，就是邀请孟寒声到前面去?吃席。

“赵老板，快跟我走?吧，外面可都是你的戏迷呢。”

“就来。”孟寒声跟着往外走?，身后赵云蛟一?把拉住了他的衣服。

“师父。”

“跟着你爹，别到处跑。”

孟寒声吩咐过后，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从戏台后面出来，需要经过水上的九曲回廊，才?能回到岸上。管家走?在前面，不时催促一?声，很快两人便来到主桌。

主桌上坐着今天的新?郎官严松江，以及他刚纳得姨太?太?，还有一?众海市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不少?孟寒声都在戏院见过，是他的戏迷。

“赵老板，快请坐。回回只能见着赵老板上了妆的样?子，这洗去?铅华的模样?还是头一?次看到，赵老板不愧是走?到哪里姑娘们?就跟到哪里，果然是个妙人儿?啊。”严松江给姨太?太?使了个眼色，一?身水红旗袍的妙龄少?女起身，端起酒壶，给孟寒声斟了一?杯酒。

“来来，让我们?敬赵老板一?杯，今天的戏唱的真?好，风华绝代，万中无一?。”严松江夸奖道。

桌上立刻有人附和，“谁说不是，赵老板那腔调，那身段，整个海市只怕都找不到第二个可以与之相媲美的，叫人见之难忘呀。”

“赵老板请喝酒。”五姨太?捏着兰花指将酒杯端起来，递到孟寒声的手边。

孟寒声伸手去?接，便听见严松江继续说道：“人家都说这旦角儿?比女人还要女人，我瞧着我这五姨太?的兰花指就不如方才?赵老板在戏台上捏得好看，不如赵老板收了我这姨太?太?做徒弟，也教教她怎么才?能有个女人样?？”

孟寒声手势一?顿，他没有原身无法出戏的那些习惯，平日里最多瞧着文弱了一?些，却不女气。

而严松江这话?，分明就是就是把他当成女人看，或者说当成不男不女的看，还叫孟寒声给他的姨太?太?当老师，摆明了不尊重他的意思。

众人都笑了起来，意味深长的视线落在孟寒声的身上。或是看好戏，或是一?副幸灾乐祸样?。

孟寒声接过酒杯，朝众人虚敬了一?下：“人的习惯哪能那么容易就改掉的，最好是从小养成。众位都知?道我已经收了几个小徒弟，都是从小带到大，虽说不介意再收一?个，但五姨太?的年纪实在是已经过了学唱念做打的时期。根骨已定，想要改变可是很难的，只怕我也是有心无力。”

他话?语当中的拒绝，一?听就是不给严松江面子，对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来，蓄着一?字上唇须的嘴唇朝旁边一?勾，一?声冷嗤从鼻腔里喷了出来。

“赵老板是觉得我的面子不够大，还是觉得我没有给一?份像样?的拜师礼？你倒是说说，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必然双手奉上。”严松江一?边说，一?边解下腰上的配枪，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在座众人脸色突变，刚刚还一?副恨不得火上浇油的姿态，瞬间偃旗息鼓，生怕那枪走?了火，叫他们?无端去?见了阎罗王。

孟寒声放下酒杯，略一?沉吟，笑道：“其实也简单，都知?道我是个唱戏的，最是艳羡戏文里那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江湖生活，喜欢酒桌上论?英雄。严将军是一?代豪杰，不如咱们?也来个煮酒论?英雄，你若是喝得过我，我便是不上台了也得教会五姨太?怎么翘兰花指，你看怎么样?？”

“哈哈哈哈……”严松江拍案而起，插着腰笑了半天，才?说：“赵老板可听过我严某人的外号？”

“赵老板我看你是鸡蛋碰石头，撞到钉板上了。整个海市谁不知?道，咱们?严将军是千杯不倒，从小在酒缸里长大的。”旁边有人给孟寒声解惑，都在说他必然会输。

孟寒声也笑，不过不像严松江那般豪迈，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温润，像是戏文里的秀才?，文质彬彬。

“那您可能不知?道，我也有个绰号，叫做‘酒神’。”

“好，赵老板是个痛快人，既然这样?，来人，上酒！”严松江振臂一?呼。

砰砰砰——

一?坛坛美酒上了桌，一?字排开?放在孟寒声的面前。他抓过一?只酒坛，撕开?泥封，酒香顿时飘散出来，勾的肚子里酒虫都醒了过来。

孟寒声轻嗅一?口，坛子在手上颠了几下，狂傲道：“果然是好酒，不知?道严将军是要用酒杯，还是碗，或者干脆用这坛子？”

严松江眸光闪烁，笑容恣意，“赵老板果然豪爽，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