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的乌云蔓延过来,空气里多了几分湿意,冷风吹得长发往脸前扑。我用头绳将长发系好,然后一眨不眨地看着持续将我的物品往下丢的科林。
一开始我想着去捡东西,可又怕被他砸中,也许他是在撒脾气。我便就这样等着他将无名的怒火倾泻完毕,丢完最后一个熊抱枕,他像是触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擦了擦手。
“离婚,滚吧。”
我惊愣当场,眼睛瞪大地望着阳台上的少年。昨天才领了结婚证,今天就离婚?这已经不能用任性来形容了。
“科林!”
“不准叫我的名字。”
“好的,艾德里安。”
“……”
再也不想施舍我过多的注意力,他转身从阳台离开。卷起的冷风终于带来了雨水,很快就雨势变大,庭院里生起雨雾。太多的用品被丢出来,我只来得及护住行李箱躲在了屋檐下。城堡很大,就算我藏在哪里,不爱出门的科林大概也发觉不了。
我当然不会离婚。绕着城堡边看边摸索,我找到了一处暗门,这处半米长宽的暗门像是留给宠物回家的狗洞。我试探地推开窗户,将身体探进去打量,这里似乎是通往地下室或者储藏室的通道。我从箱子里找出电筒往里面照,确定没有问题后,我打定了主意。
我把可以带进去的东西都一点点地转移了,东西有些打湿了,我撑开晾晒。这处空置的房间放着些杂物,也没什么贵重物品,我想科林平时根本不会来这里检查。
我不能就这样回家去,我得留下来。
抱着这种坚定的想法,我像是寄居在豪华城堡里的老鼠一般可恶,谨慎又狡猾。勉强在这里铺了一个地铺,每次都是观察着才会出去找食物。空旷巨大的城堡,容下我这样的老鼠很容易。
第二天藏身的晚上,我接到了菲尔斯的通讯,我有些慌张地接起了这通电讯。
[打扰了,你和科林还好吗,阿兰小姐。]
“感谢皮克队长的挂心,我和科林很好!”
[不用这样逞强也没关系,据我所知,在婚后第二天,科林就给镇长打去了电话,说要离婚,只要你过去登记一下就可以,婚姻作废,并且还不会在你的婚史上留下痕迹。镇长想劝,但现在科林拒绝沟通。]
原来科林比我想象中还要厌恶我,但也更加温柔,早就安排好了让我离婚。也许,他从心底里,不想伤害我。
[阿兰小姐,我希望你能坚持下去,这样短暂的结束第二次婚姻,对科林的名誉不好。他现在只是情绪激动了些,等到冷静以后,他会接受你的。]
我能听出来菲尔斯的言外之意,也明白他担忧的点,这绝不是关心我,而是不想着影响到科林。
“皮克队长,请放心,我会好好爱他,给他幸福的。”
通讯器那边似乎有松懈的气音,随即他的声音再度传来。
[好的,每个月都要与我们保持联络,我们这边也会给你援助的,希望你一切顺利。]
结束了通讯,我从这间废弃的地室走出去,我在这里藏了两天,我天真地以为我能神不知鬼不觉。可当我打开木门后,屋外拎着烛灯的科林赫然出现在眼前,心脏仿佛要跳出口腔。
“我啊……”
“哐当——”
解释的话还未说出口,他已扔了手里的灯,拐杖也因为失去胳膊的支撑摔在地上。少年的右臂斜上抬起,精准地掐住我的咽喉,没有太用力,却锁住了我的行动。
烛灯翻到在地,光芒微弱地闪烁一刹,竟是没有熄灭。幽幽灯芒让我得以在昏暗的室内看清他的面庞,是隐忍的,扭曲的,完好的左眼盛满怒意。
“太不听话了。”
“就算摇尾乞怜装成老鼠也想要勇者妻子这样的头衔吗,为名还是为利。”
不受控的张开嘴想要辩解,可是除了徒劳地说爱你,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等不到我的回应,他甩手将我丢在了墙角,背部撞到墙壁有些钝痛,不等我重新站好,他已弯腰拾起拐杖,缓步来到我面前,用拐杖的尾端挑起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脸。
灯火映照下,他的脸半明半暗,我却分明看到了他眼里的挣扎。
“为什么留下。”
他似平缓了怒意,冷静克制地问出了话。迎着他幽深的绿眸,我声音不稳地回,“我想留在你身边。”
“因为你那可笑的爱情?”
“是,但我对你的爱并不可笑,就算是你也不能诋毁。”
他把这句我鼓起勇气说出口的话当做了笑话,甚至没有追问的兴致。他根本不在意我是否爱他,我是谁,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科林忽然将拐杖立在了墙边,他将左腿往前伸了伸,命令着:“把裤腿挽起来,你该知道我有多丑陋不堪。”
我有些恍惚,但对上他不耐烦的神色,我便马上抬起手去触碰他的腿。
他的左腿从膝盖以下被截掉了,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用义肢。他没办法再像曾经那样肆无忌惮地奔跑了,在丛林中像风一样。
心脏微微抽痛,我小心翼翼地沿着裤口一圈圈地往上翻卷,布料柔软而顺滑,我必须用手扶着,才不至于让卷起的裤脚又掉落下来。当我一路往上,终于探寻到他的膝头时,我看到了愈合的像碗口一样的疤痕,伤势已经闭合,像是一团朝内回缩的肉团。
我想去触碰他的左腿,可不等我将手指放上去,他便踉跄着往后靠在了墙壁上,略显狼狈地厉声道。
“不准碰!我没让你碰!”
“对不起,我只是……”
“只是什么!好奇是吗!在和平的乡下村子里还没见过这么可怖的伤口是吗!”
“不,我只是觉得你会疼。”
就像没有听见我微弱的回应,他冷笑两声,目光带着癫狂,用右手将自己的衣衫扯烂,精壮的胸膛显露出来,他近乎暴力地对待着自己的身体。闪烁的烛光里,我看到他暴露出自己断裂左臂的伤口,从左边肩头齐根没了的伤口也像左腿那样成为了一个向内的肉球。那里再也不会生长出一条胳膊,他也没办法再用双手去为伊芙琳做花环。
而他的胸膛与腰腹间还有着不同的伤疤,有的像箭伤有的像刀伤,还有的像是被火焰给炙烤过,一条条一处处都在告诉我,他曾经多么努力地守护这个国家。这些旧伤已经足够令人胆寒,但还有新的伤痕,看着像是最近的,最新鲜的一条甚至揭开疤还能流出血来。
“你在伤害自己吗?”我颤抖着问他。
科林烦躁地呵斥:“擦干你没用的眼泪!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怎么做都与你无关!”
最后,他将右脸上的半截面具揭开了。
右眼的位置成了黑窟窿一样的存在,右脸整个毁掉,像是被施已过酷刑,剥开过面皮,皱巴巴且凹凸不平的皮肤表面像无数条爬虫隆起,横亘在脸上。与他左边的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想和这样的怪物共度余生,甚至合葬么。这也只是一部分的我,更扭曲的还在后面。伊芙琳都做不到的,你如何能做到。”
“我已对你足够宽容,想好好活着就从我的城堡里滚出去。”
“……”
“说不出话了吗,不要用自己开口闭口肤浅愚昧的爱来蛊惑我,哈哈哈,这是最无用的东西。”
他看着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挖苦我,静默了片刻,然后我不赞同地反驳了。
“你可以不相信爱,但我会一直相信,并笃定我的感情。就算是你,也不能扭转我的意志。”
“只是残疾了没什么大不了,你还活着,只要你还在,我们就还有很多很多的以后。我不介意你的残缺,扭曲也好,还有别的毛病也好,我也不介意你心里一直爱着伊芙琳,我不求回报,不为你的钱财名利,只要能够留在你的身边就足够了。我爱你,要我说无数次都可以,我会比以往更加坚定。”
面对那只阴鸷的绿色眼睛,寻不回曾经的灿烂与朝气,但我依然爱他。阳光也好,阴沉也好,只要是他就足够了,我接受他的每一面。
不是我包容他,而是他给了我爱的坚韧与勇气,让我体会到这世间最美好的感情之一。
“我不要离婚,艾德里安。”
他咬紧了牙关,像是被我给气到了,压迫感迎面罩来,我忍受着这强大又刺骨的敌意,脸上却不断冒出冷汗。
扬起的手掌在我脸前停住,这一巴掌最终落在了他自己的脸上。他竟是抽了自己一耳光,仿佛自己是个小丑。
我看得心口微疼,他却不在意地转过了身,好似冷静了下来那样,平静地将衣服拉上,面具也再次扣上自己的右脸。在情绪控制方面他似乎做到了收放自如,而此刻他看起来像是想要从我身边逃离。
“既然你喜欢地狱,我欢迎你的入驻。”
“如果你不要自尊也想要留下。”
“无知的女人。”
他一句一句地说着冷冰冰又让人害怕的话,然后拄着拐杖转身离开,我连忙将地上的烛灯扶起为他照明。科林绷着脸,一个眼神也不施舍,当我们从地下室迂回的走廊来到大厅时,他让我将整个城堡都打扫干净。
我欣喜地露出笑容,“我知道了!你先休息吧!”
“站住。”
“怎么了?”
“把那该死的镯子给我戴上。”
我马上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女神的恩泽,因为那是用来防备他的,所以我没有戴。就算他残废了,可他仍旧是打败魔王的勇者,真要杀我,我抵抗不了的。
“如果你不想死的话。”